“先生……为何总望向北方?”
“传说在世界的最北边,有一方人妖共处的世外桃源。”
那一年隆冬的大雪尽洒庭院,堂前燕落轻抚着琴弦,语气轻浅,微垂的眼帘眸光狭长,对着身边的小蛇如是道。
……
……
*
传说在时间之初,神来过鸿蒙天地间。
神将自己的智慧赋予人类,使功法典籍刻苦修炼、广渡亿劫,可升仙;
神将自己的力量赋予天地山河、飞禽走兽,得机缘造化、历千难万险,可成妖。
妖者与仙者力拔山兮,寿比江河,幸与日月同辉,与天地同寿。
原本自开天辟地以来,妖族与人族都各据其间互不打扰,但自千百年前最年轻的一代妖王陨落之后,妖族分崩离析,日渐衰落。
而人类不断开疆拓土,修仙之路欣欣向荣,仙者与能者层出不穷比比皆是,自此天地间日月变换,改天换地,人类渐渐主宰大陆,妖只好让行。
但凡人弱小,对于异类生出的恐惧促使他们时常不分善恶地敌对、驱赶,甚至追杀,如若妖意气用事伤了人、毁了东西、起了冲突,那便是祸害众生,到时候引来一批号称降妖伏魔替天行道的法师道士什么的,使些道法符咒,用些圣物神器,最终吃亏的同样还是妖怪自己。
于是现世,妖大多化为人形,隐藏妖力,藏身人间,要小心翼翼地活着,苟且偷生,一旦暴露,面临的或许就是杀身之祸,无妄之灾。
说到底,还是人太多了,妖太少了,才会走到哪里都不得不夹着尾巴。
*
熯炽八年,皇城皇宫
小蛇被燕落带回家里的第一个晚上,睡得很香,是之前的年岁里许久未曾有过的舒坦。
那天夜里又下了一阵雪,第二天便是难得的冬日暖阳。
天边破晓的时候,晨起的朝阳浅透过窗子的缝隙洒进厅堂里,洒在蜷在墙角草垛上的小蛇那泛着轻浅红晕的面颊上,洋洋暖意将他从熟睡中唤醒。
从草垛上滚下来,和盖在身上的毯子一起滚作一团。
那时小蛇揉着惺忪的眼睛从毯子底下钻出来,茫茫然地呆愣了好一会儿,他记得昨晚入睡时自己身上好像是没盖什么的,这毯子是什么时候……
嗯……
想不懂,但还是整整齐齐地叠好放回了草垛上。
“先生……”
他在屋子里轻声唤着燕落,可是在家中跑来跑去,庭前院后地找了个遍也没见到燕落的影子。
燕落不知道去哪儿了,只留下了一座空荡荡的宅子,空得叫小蛇心里莫名地发了慌。
他们昨晚归来的时候天色已暗,都还没怎么看得清楚,现在天亮了才发现,燕落这宅院,比想象中的似乎还要华贵些。
堂前窗明几净,亭台楼阁雕梁画栋,幽静雅致,庭院不大不小,院中景致错落,山石池塘,秃木待春,那院子里落满了一层皑皑白雪的模样似乎自成一幅悠意画卷。
可惜小蛇年纪尚小欣赏不来,他只是远远地望见那皑皑雪地里似乎还落了个什么东西。
他穿着件单衣就跑进了雪地里,走近以后才看清楚——是只冻死的麻雀。
有些瘦,灰褐色的,身上盖了层薄雪浅淡地掩埋着,身子已经硬挺了,没有了任何生气。
小蛇蹲在一旁呆愣着望了许久,有个念想闪过那颗小小的脑袋,他其实还不知道燕落到底是什么东西的,只知道燕落是长翅膀的,而刚好在他的庭院里就突然出现了只死鸟……
“……”
小蛇这么想着想着,嘴巴一撇,眸光就这么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
另一边的皇宫大殿,燕落下了早朝回来,路上顺便去食了些朝露,回家时在门前步道上遇见了几个同路归去的官员。
“燕大人早啊,您这可是南下巡视民情一趟回来了?”有位中书如此这般同燕落打着招呼,对方瞧上去已是年过半百的人了,却还是对着燕落摆着副笑意盈盈的脸。
“中书大人早。”燕落回了句,唇角的笑意轻浅,“昨日夜里才回来的。”
“是吗?听说南方的雪下得也很大啊,燕大人也得多保重身体。”中书依旧是不紧不慢,好颜好语地道着。
“多谢大人。”燕落只浅淡回着。
燕落还是不善与人打交道的,大多数的时候也根本不想,只不过他一贯清冷的态度,那满朝的官员竟也无一人敢在明地里同他作对,顶多背后嚼嚼口舌,暗中也时不时使些小手段小伎俩。
朝堂上的明争暗斗嘛,历朝历代都是如此过来的,却还是第一次连伶官都要牵扯进来。
旁边那个才刚刚被调升到皇城不久的侍郎尚且年轻许多,也还未摸清这朝中的风云局势。
于是悄悄凑到那中书大人身侧,悄声问了句:“钱大人,咱们现今,伶官也要上早朝吗?”
声音很轻,小到只有两个人能听到。
对方轻浅笑了声,用同是耳语间的声音答着:“如果当今圣上任命的伶官众多,那或许也就不必了。”
可是偏偏满朝文武百官,任在身边的伶官却就只有这么一个。
朝堂之上,燕落的位置离得皇帝最近,他一言可抵文武百官千人万语,唤他乐师,只因为前身不过是那梨园戏楼里的伶人,可他所住之所叫的是仙乐坊,实则却是那前朝国师府的旧址。
“听懂了?”那位中书大人低声浅笑着,“不过这位乐师大人平时也是冷若冰霜的性子,不好相处,你没事可别招惹。”
小侍郎听罢点点头,心里倒慌得很,庆幸的是刚刚自己没多说什么话。
那时燕落走在前面,身边众人聊天时的闲言碎语,脚步声声,空中风卷过树梢的沙沙咿哑,也包括尚书和侍郎藏在低声细语之间的那些悄悄话,全都听得一清二楚。
妖的听觉本就是灵敏于常人的,只不过是闲话听到过太多了,已经懒得去在意,眸光也淡然无波。
一直到过路了燕落的庭院门前,众人望着他那冷冷清清的居舍院子这么多年以来都是这样死气沉沉的。
有人对他道了句:“燕大人这院子常年就这么清冷着,是不是多少失了些生气了啊?”
“是呢,也该招些侍从什么来的吧?”
“总是一个人住确实也漠落些了。”
周围人这么一言一语地说,燕落却也只是浅淡笑着,依旧轻浅着答:“安静一点挺好的,我习惯了。”
“呜呜先生!!!哇哇哇——”
那时他话音还未落,就听见一阵鬼哭狼嚎的鬼叫从自己家的院子里,洋洋洒洒着就冲撞出来。
那时在场的所有人都怔在原地呆愣了许久,空气突然就安静了。
静了许久才有人笑着道:“哈哈哈,原来如此,看来燕大人这院子是热闹起来了,挺好挺好,那我们就不叨扰了,大人还是快回家看看孩子。”
那时燕落眼瞧着众人脸上的笑意里分明是多了些意味的,也就只是勉强扯了扯嘴角:“哈哈,谢谢。”
后来看着他们走远了才推开院门,就望见小蛇只穿着件单薄衣服,窝在雪地里正哭得昏天暗地。
那哭声刺耳,吵得他脑壳疼。
“你在干什么?”他靠近小蛇身后,浅声问。
“?”小蛇本来哭得厉害,听见了燕落的声音便回过头,望见燕落正站在自己身后场景愣了愣,随后就一下子扑到他怀里,更凶猛地哭起来,“先生呜呜哇哇哇——”
“……”
那种尖刺一样的声音穿透燕落的耳膜,震得他的脑袋里嗡嗡直响。
那唇角的浅笑,摇摇欲坠。
好吵……
好吵啊……
这小孩怎么能这么吵的啊?
之前明明是瞧上了他可怜巴巴的不哭也不闹才把他从苏家捡出来的!
忍不了……做成蛇羹……
应该还挺好吃的……
不行不行,吃了以后就喝不到血了。
……
最后还是冷静下来了,勉强心平气和地浅声道了句:“不许哭了。”
他这么说,小蛇倒就停下了哭泣。
“说,怎么了?”
“小苏……醒来找不到先生……然后看到院子那……有只……有只死鸟……小苏以为……”
小蛇抽泣着哭诉,燕落眸光瞥见那落在雪地里的小鸟。
“是只普通的山雀而已,没能熬过严冬啊……”
他这么说着,又把赖在自己怀里的小蛇薅了出去,冷淡问他:
“你,品种不认识,颜色也分不清吗?”
小蛇低着头拉着他的衣摆微微摇晃,扭捏着声音答:“……小苏还没见过先生本来的样子嘛……看过的话,小苏以后就不会再认错了。”
“……”
燕落沉默着没回答,心里想着他为什么要特地给一个小鬼看自己的原型啊?
不过他平时自己一个人呆得烦闷了,便也会化作原型飞出皇城,装作是普通小鸟站在屋檐上,树梢上,瞧瞧市井人间,看看众生百态,倒也没什么可避讳的。
于是浅淡开口:“就这一次。”
妖力流转,有烟雾弥漫,燕落的身形似在薄雾中变幻,散尽了雾气之后才看得清楚。
那是一只银喉长尾山雀(肥啾),圆滚滚胖乎乎的,雪白的毛色锃亮,尾巴和羽翼浅泛着淡嫩的粉红,眼睛周围的毛发浅带微红的阴影,一双眼睛似两颗黄豆一般滚圆,眨巴着瞧着苏沐惊,脑袋一歪的模样,竟是叫对方瞧着愣神。
不过燕落比起一般的鸟雀确是漂亮许多的,就算在妖中也难找到几只比之更秀丽的,平日里飞在城中,是无论任何人瞧见了都要说上一句——“是只好鸟”的程度。
所以会瞧得发愣也是正常的吧。
那时燕落这么想着,小蛇就趴在他跟前,一双碧绿的眸子直勾勾地望着,眸间好似有什么东西在闪光,嘴里痴痴道:
“先生看起来,好可爱啊……胖胖的,圆圆的,看上去……好像很好吃。”
燕落:“??!!”
我在干什么?那可是条蛇!!
于是回过神来,又“砰”地一下变了回去。
“咳,看过了就记着了吧,以后别在路边随便看到只死鸟就给我哭丧。”
“好——”小蛇开心答着,笑脸就一如往常一样的清澈。
燕落望着他眸光微颤,好像想说什么,开口却只是浅淡道:“以后,要穿好了衣服才能出门。”
“可是小苏以前经常穿的衣服就是这样差不多厚的。”
“你穿这么一点不觉得冷吗?”
“冷……可以忍着呀。”
“……”燕落沉了沉,浅叹了口气,“皇城里被别人看到了会说没规矩,去把衣服穿好。”
“好——”
小蛇答着跑进了屋子,燕落望着那背影,眸光深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