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尔米醒了过来。
他住的地方——他曾经的“家”——是一栋三层的小楼,他的房间在二楼东面朝南。此刻清晨的阳光洒落,刺透他的眼皮,一瞬间唤醒了他。
他毫无睡意,平静地直起身、掀开被子,然后起身走到窗边,一把拉开窗帘,望见更遥远的海平面。
【太阳】从此高升,慷慨地向人世倾洒光辉。
……真是平静的清晨啊,好似外域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杜尔米暗自冷笑一声。
他回身,伸手摸了摸枕边,然后摸到了一个小玻璃罐。
他盯着这个玻璃罐瞧了一会儿,什么都没有看出来,里面好像空空如也。但是,杜尔米确信,这就是昨晚那个梦境生物送给他的东西——那一场梦。
外域中五彩斑斓的光团,到现实中,变成了这般平平无奇的玻璃罐。
杜尔米看了一会儿,将玻璃罐放进抽屉。抽屉里还有之前他从外域收集的一些东西,无一例外都是相当普通的外表,只有在外域,才会变成奇异璀璨的模样。
但杜尔米仍旧不知道,究竟是什么造成了其中的差别。
是“力量”吗?
他想了想,但很快就被另外一件事情吸引了注意力——他哀叹地摸了摸自己瘪瘪的肚子。
如果外域想饿死他的话,那它绝对得逞了。
杜尔米赶紧下楼,很随便地煮了点热汤,切了点干巴巴的粗制面包,一边吃、一边琢磨着自己今天要做点什么。
最后,他还是决定去森罗协会——为了出海,为了白日的“正常”的目的。
生活一瞬间又回到了原本的模样。
应该说,每一天,杜尔米都会经历这样的过程。
从正常的人世步入疯狂的外域,然后又在外域走向静谧的帷幕,接着从帷幕苏醒,发现自己回到人间,甚至安安生生地躺在床上、盖着被子,好像真的享受了愉快的睡眠。
外域还记得给他盖被子。他真是太感谢了。他亲爱的爸爸妈妈都不会在他十五岁之后帮忙盖被子了。
……杜尔米慢慢地垂下眼睛。
他盯着餐盘里的面包看了一会儿,然后小声嘟囔了一句:“妈妈,我想念您的厨艺。”
出门前,杜尔米换了一身衣服。这些衣服甚至是他父母在世的时候为他准备好的。
尽管谢兰的人们未必会信仰那些神明,但是在前往与神明有关的地点的时候,他们都会尽可能保持尊敬与得体,尤其是面对那七位正神。
【海镜】就是其中一位正神。
【海镜】是自然、海洋的神明,陆地的猎人们信仰祂,海洋的船员们同样信仰祂,但是在永世雾墙消散之后,后者便越来越多。往来于森罗海的船只,都会受到【海镜】的庇佑,或者说,他们祈求如此。
杜尔米理理袖口,望向镜中的自己。
模糊的镜面倒映出一个黑发、绿眸的青年形象。杜尔米·奈特相貌英俊,承袭了他父亲的硬朗轮廓与他母亲的秀美五官。他总是目光明亮、面带笑意,会被奈廷格尔人评价为“讨人喜欢的小伙子”。
不过,他可没觉得夜晚的奈廷格尔有多喜欢他。
他朝着镜中的自己眨了眨眼睛,然后出了门。
奈廷格尔热闹的街景,便随着清晨的薄雾一同扑面而来。人们脚步轻快,在市场上选购着附近镇子运来的新鲜蔬果,或是远方城市送来的生活用品,或是更遥远的雾兰带来的奇珍异宝。
杜尔米挺感兴趣地逛了逛市场,尤为好奇那些来自雾兰的东西。
对于奈廷格尔的大多数居民来说,尽管他们生活在海边,但雾兰仍旧藏身于神秘的面纱之后,让人始终一知半解。但对于杜尔米来说,阿德琳却是跟他说过不少雾兰的事情。
在奈特一家搬来奈廷格尔的第一天,阿德琳便在二楼的露台上,指着远方的大海,语气中满是笑意地对杜尔米说:她的故乡就在海的另一头。
因此,那些口若悬河的商人反而让杜尔米有些失望。
他失去了兴趣,就自顾自往前走,不久后来到了市中心的广场。奈廷格尔的广场上,有着漂亮的喷泉、巨大的雕像与高大的钟楼。
喷泉只是装饰,但雕像与钟楼却并非如此。
雕像属于安德烈·法涅斯,这是谢兰的【帝皇】。无数年前,这位雄才伟略的帝王统一了整个谢兰,缔造了辉煌一时的法涅斯王朝。奈廷格尔所在的奥古斯王国,正是传承自法涅斯王朝。
而钟楼,则属于【时历】。
【时历】是时间、历法、节气的神明。许多人也同样将祂与历史挂钩。【时历】记录着人类的历史,并且尤为铭记其中重要的那些时刻。
时历的钟楼在谢兰与雾兰的每一座城市都屹立不倒。每逢日出日落,时历的信徒都会敲响钟声,彼时整个世界仿佛都回荡着这样的声音。
晨钟与暮钟都会持续十秒。日常的每一天,人们只会碰上晨钟与暮钟。如果在其他时候出现钟声,那就意味着某件大事发生了——足以对整个世界造成巨大的影响。
最近一次【盛大钟声】的出现,是在三百年前——是为了雾兰。
杜尔米难以想象三百年前的大钟声会是什么样。
整个世界都因此而震动吗?
不,应该反过来说,连神明都为雾兰的出现而心神震荡吗?
显然,那是一个无比重要的时间点,重要到【时历】为此敲响旧时代的丧钟、为此推开新的治世的大门。
至于如今?
如今已是奥尔德斯治世的第300年,雾兰的发现已经过去了整整三百年。那些昔日惊奇了整个谢兰的巨大发现,如今只是人们生活中普普通通的一部分,最多也不过是饭桌上吹嘘的把戏而已。
杜尔米挪开视线,前往森罗协会。
最后,他还是在白日走进了森罗协会。
这里人来人往,热闹非凡。门口的布告栏上,杜尔米还瞧见了船长招募水手的讯息。不过,无一例外,都没有这个月出发的船只。
是什么约定俗成的事情吗?
杜尔米有些好奇。
在进行了简单的登记,成为一名见习水手之后,杜尔米就与其他一同登记的人一起,被森罗协会的工作人员集中到一个房间,聆听着关于出海的一些注意事项。
“……不要在静海之月出海,这是你们首先要记住的!”
静海之月是每年的第三个月,也是【海镜】的诞生月。
人们会避免在静海之月出海;如果静海之月时已经在海上,那么也需要进行特定的仪式,来换取【海镜】的保护。
这种风俗可能是因为对于【海镜】的尊崇,但可能也是因为,在静海之月的时候,海上的风浪以及恶劣天气,总是让人望而生畏。
现在恰好就是静海之月的第17天。
杜尔米一瞬间恍然大悟,明白了布告栏船长们为什么会不约而同地避开这个月。
“那我们应该在什么时候出海?”一人问。
“丰收之月、帝临之月会是很好的选择。除此之外的空白月也是可供选择的。孤星之月与浮梦之月未必不适合出海,但此时的海洋会更加危险。曜日之月不适合出海,但此时海洋上会较为平静。”
讲解员语气认真地告诫着他们。
人们听着,面面相觑。这个房间里正在聆听的大多是些年轻人,怀抱着对于异域财富的渴望而想要出海。他们或许没想到,光是出海时间的选择上,就有这么多的禁忌。
说不定他们已经听得晕头转向了。
杜尔米说:“那下个月就是不错的日子,对吗?”
下个月,就是【时历】的诞生月,丰收之月。
“的确如此。”讲解员点点头,他额外补充了一句,“下个月应该有不少船只会从利文斯通出海,你们可以试着加入这些船队,更有保障一些。”
人们开始窃窃私语。
从奈廷格尔出发,自然是简单方便的选择;可没想到,就连森罗协会的人都推荐他们从南方的大城市出发。这恐怕动摇了不少人的想法。
其中有一个来自奈廷格尔附近镇子的年轻人,他的名字是肯·林恩,脸上还长着雀斑。
他家里经营着一家小型农场,从小他就习惯了那些沉重的农活,但关于森罗海的传闻,也同样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已经在他的灵魂中种下了一颗种子。
怀揣着对于海洋与异域的向往,他鼓起勇气来到了奈廷格尔。他对许多事情都不太了解,听闻讲解者建议他们去利文斯通,更是有些迷茫。
对他来说,利文斯通这样的大城市,说不定是比雾兰更加遥远且陌生的地方,起码雾兰令他魂牵梦萦。
他左顾右盼一阵,瞧见身旁的位子上,坐着一个与他同龄的年轻人,后者有着一头略微卷曲的黑色头发、深绿色的眼睛。在所有人都因为讲解者的建议而窃窃私语、暗自迟疑的时候,这个黑发青年却仍旧气定神闲,好似早有打算。
肯犹豫了一下,然后主动搭话:“你好……?你打算从利文斯通那边出发吗?”
那人转头看向他,目光中带着好奇与些许的惊讶。
肯的性格有些腼腆,又连忙自我介绍说:“我的名字是肯·林恩。”
“杜尔米·奈特。”杜尔米说,他的语气十分轻快,“是的,我打算去利文斯通。”
肯眼前一亮,他就问:“那我能和你一起出发吗?我从小到大都没去过那么远的地方,想找个同伴一起走。”
杜尔米耸了耸肩,无所谓说:“当然可以。”
肯暗自松了一口气。当他从家乡的农场来到奈廷格尔这样的城市,他已经因为外表、口音等等而遭到一些城里人的白眼。杜尔米的表现甚至让他有点感动。
他迅速将这个黑发青年当成了自己的朋友。
或许本质上是因为杜尔米也想要出海。在肯的家乡小镇,有不少人将出海看作是可怕的事情。除却肯的家人,无人支持肯的梦想。
肯的语气里充满了向往与憧憬:“杜尔米,你去过利文斯通吗?我听说那是比奈廷格尔大得多的大城市。”
杜尔米回答:“我也没去过,不知道那儿是什么样。”
比起白天的利文斯通,杜尔米莫名对夜晚的利文斯通更感兴趣。那遥远的、繁华的巨大城市,在外域会是什么诡谲奇异的模样呢?
……该死的外域真是彻底改变了他的观念。杜尔米愤愤不平地在心中抱怨。
过了一会儿,台上的讲解员又开始说话。他提到了几个在海上的注意事项,比如用星星的排列来确定自己的位置、比如要远离那些未在森罗协会登记的黑船。
整体来说,他似乎并未涉及到那些真正“危险”的事情。
杜尔米对此十分好奇,但是其他人似乎根本没意识到这些危险的存在。对他们来说,出海最大的风险,就只是森罗海的风浪罢了。他们不知道世界还有另外一面。
最后,讲解员拿出了一个拳头大小的玻璃球,他说:“好了,摸一下这个玻璃球,然后你们就可以离开了。”
玻璃球里面装着一半水,清澈见底,像是蓝天之下的海洋。
将要出海的水手们彼此看看,不禁面面相觑。
杜尔米一下子就好奇了起来。
这是什么?奇怪的占卜仪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