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堰江市精神卫生中心】
雨过天晴,堰江的马路边尽是些被暴雨摧残得东倒西歪的合欢。
空气里已经没有花香,充斥着雨水冲刷过的泥土湿润的气息。
在门诊大楼前站住了脚步,罗夏转过身,用手指遮住直射的阳光,眯着眼睛感受从指尖传来的温热。
堰江久违的晴朗,阳光弥漫在街道上。
“罗主任早。”
近来略显清闲,走进科室一路上跟罗夏打招呼的护士们脸上都带着笑容,三三两两聚集在一起说笑着。
罗夏同样报以微笑,点头回应着她们。
这样好的阳光,多美丽的一个清晨。罗夏幸福地想着,微笑维持到走进办公室,赫然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时戛然而止。
穿着有些不合身的白大褂,单薄的背影在听到开门声转过身来。
“早上好呀,”穿着罗夏的白大褂的叶净月抱着双臂,微笑地转身看着他。“从今往后,是不是该改口叫你罗主任了?”
“把我衣服脱下来。”罗夏冷着脸说,白了一眼得意洋洋的叶净月。
罗夏的白大褂穿在叶净月身上有些长了,肩膀也松松垮垮的。他定睛一看,那胸前竟然还别着他的工牌。
“那你赶紧让他们给我拿件新的,哦对,还有新的工牌。”叶净月低头拽了拽印着罗夏证件照的胸牌。
罗夏皱眉,“你怎么招呼不打一声就来了?”
前些日子实习的手续已经办好,早上罗夏还接到档案管理处的电话,说小叶的工作牌已经可以去领了。
看着笑的一脸神采飞扬的叶净月,罗夏叹了口气,从柜子里取出一件早就准备好的白大褂递给他。
拦不住倔强的小叶,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但看到叶净月露出那样的笑容,罗夏记不清多久没有看到过了。
有一刹那他恍惚了一下,竟觉得小叶和这个年纪的年轻人一样,充满着朝气蓬勃的生命活力。
罗夏医生心中涌起一丝苦涩的欣慰来。
“罗主任,小叶的证件。”小吴此时推门而入,惊讶地看着正试着新工作服的叶净月,“来这么早?”
虽然是叶净月,但不管怎么说以后罗主任都多了个能指使的实习生,就不用什么事都使唤自己了。
小吴想到这里,笑逐颜开地走过去,“叶医生,你的工牌。”
“原来早就给我准备好了——口是心非的罗主任。”刚穿好新白大褂的叶净月笑的眉飞色舞,接过工牌对小吴点头道谢。
罗夏翻了个白眼,一句话也不想多说。
“还有一些具体的合同之类的我放这了,别忘了签字。我马上要跟住院医生查房去。”小吴将一沓文件放在办公桌上,“我先走了啊。”
叶净月拿起一张纸随便浏览了一下,顿时睁大了眼睛:“实习工资每月八百?!你们这什么破单位,太压榨劳动力了吧?!”
“对啊,我们这儿就这条件。”罗夏摊了摊手,满脸写着幸灾乐祸。“要不你还是老老实实回长江商会吧。”
叶净月不屑地“切”了一声,戴上胸牌,一本正经地理了理头发。
先前有点长的鬈发新剪过,刚刚好到耳朵,刘海也不再遮住眼镜了。罗夏打量了一下穿着白大褂、戴银边眼镜的叶净月,看上去倒挺有一副正儿八经的医生模样。
穿上工作服,连原先罗夏最看不惯的顽劣气质都褪去了几分。
“我也要去查房。”罗夏走到办公桌前坐下,整理着病历。“你……”
叶净月的目光飘忽了一刻,“小飒呢?”
“在住院部。你跟我一起去吧,可以看看她。”
不知为何,和叶净月一同行走在无比熟悉的住院部走廊里,罗夏却感到极其不自在。
“罗主任好!叶医生好!”
穿着白大褂的叶净月不断笑吟吟地点头回礼。罗夏双手插兜一边走一边翻着白眼,走在行为举止极度礼貌的叶净月身边,倒像是他不懂规矩。
“小兔崽子,你还上瘾了不是?”
见住院部护士们都不约而同热情地喊他叶医生,罗夏忍不住抢白他。来了快一年的小吴都没这待遇。
叶净月得意地笑着。回过头看了一眼端着病历的罗夏,好像他才是自己的助手一样。
罗夏推了他一把,不悦开口:“赶紧走,都几点了,当医生可不能这效率。”
此刻叶净月的脸上没了那种数年如一日的阴鸷神色。当他清瘦的背影伫立在病房门前时,当他温柔地附身倾听病人的回答时。他认真浏览病历时——看的比自己的实习合同还认真。
如果小叶能一直这样,也没什么不好。站在病房门口看他的罗夏嘴角微微扬起,走上前去。
“叶医生,你还会来看希澈吗?他们都很忙,都不肯听我说话。”
坐在病床上的小女孩拽着叶净月的手不肯放开,无神的眼睛此刻巴巴地望着他的脸。
叶净月看着女孩手腕上粉色的腕带,从衬衣口袋里掏出几颗糖,轻轻掰开她的手塞进掌心里。
名叫希澈的小女孩攥着透明包装纸的精致糖果,涣散的眼神聚焦了些,脸上隐隐有了点笑意。
“会的,肯定来看希澈。下次一定记得给你带画本,你听护士的话乖乖吃药。”叶净月蹲下身,视线和希澈保持水平,注释她的眼睛说。
罗夏止住了脚步,沉默地看着叶净月蹲在病床前的背影。即使穿着宽大的白大褂,从身后看去叶净月的背依旧单薄得有点过分。
“想不到你还挺有耐心。”罗夏笑笑,故作漫不经心地说。
叶净月从病房出来,一路上频频叹气:“这么小的年纪。”
“你能不能也关心下自己,顺便也让我少操点心。”看着叶净月苍白的侧脸,罗夏捏了捏他瘦削的肩,忽然想起什么:“对了,那天医生让你去抽血检查,查了么?怎么跑市局去了?”
那天小吴是没看住,没过一会就出现在市局给罗夏添乱。
“查了。”叶净月满不在乎地说,“伤都好了,还提它干嘛。”
罗夏刚想继续问,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低头看了一眼屏幕,罗夏指了指走廊那边,“钟一飒就在那边活动室,你先去看看她吧。”
罗夏到窗边接电话去了。叶净月狐疑地瞅了他一眼,还是向走廊尽头的活动室走去了。
少女的短发似乎比上回见时长长了一点儿,快要挨着脖子了。她倚着活动室封死的窗,正在安静地画着画。
清晨的阳光透过铁栏杆,沐浴着她白皙俊秀的侧脸和纤细的脖颈,有如一件精致的瓷器。
仿佛丝毫没有察觉到叶净月走近她,伫立在她身后。他在端详她画画的样子。
身着条纹病服的少女微微侧过脸,下垂的双目自带哀伤,光是看上去便令人心疼。她的情绪随着画笔沙沙的摩挲声氤氲开来,仿佛正经历着她的低落的是旁人。
“画的真好,栩栩如生。”
身后的叶净月突然开口说话。不知怎的嗓音听起来有些暗哑。
钟一飒扭过头,那双忧郁的眼眸烟波流转。清冷哀婉的目光越过画架,落在叶净月脸上。
地上的颜料罐里还堆积着触目惊心的暗红,画笔滚落在地上拖出细长的一条线,仿佛血迹风干成黑色。
画布上面无表情的女子靠在墙上,眼睛被红色的纱布紧紧裹着。纱布仿佛被血浸泡过一般,暗红的液体滴滴答答地顺着女子的脸庞向下淌。
具有强烈视觉冲击力的色块映入眼帘,撞击着叶净月的神经。
叶净月愣了神,并没有第一时间进行任何绘画心理分析,而只感叹钟一飒真是个美到骨子的人。叶净月甚至想,哪怕她只堆积了一堆色块,大概也会有这样的效果。
“阿净,听说你……受伤了?”
面貌俊秀的少女转身站起来,盯着叶净月,一面在衣服上擦着手朝他靠近。那张脸白皙的仿佛从未见过阳光,她生着男子一般英俊挺拔的五官,声音却柔软又清甜。
从再看到叶净月起,钟一飒的视线一刻也未曾离开他。
“没事,早就好了。”叶净月抬起胳膊展示了一下,淡淡微笑着,注视着钟一飒那张看似冷淡的脸。
“真好,你已经是医生啦。”
看着叶净月的白大褂,神色冷峻的少女在那一刻笑了。她的眼睛笑起来尽管也微微下垂,但看上去温和了许多。阳光点缀下的少女眉目精致如画。
叶净月努力扯出笑意:“你呢?在这里待的怎么样?”
“挺好的,我……没事了就来画画,很开心。”钟一飒的声音很小,说话还是和从前一样像个小孩。
“有空了也教教我,我也喜欢画画儿。”叶净月端详着画中蒙着眼的女子,“她眼睛怎么了?”
半年前送钟一飒入院的时候,叶净月就知道她自幼学画,并且有极高的天分。看着那张画叶净月在心里叹了口气,搞艺术的大多容易抑郁。
罗夏站在活动室外看了他们半天,直到被叶净月发现才进来。
见罗夏医生眉间凝结着复杂的神情,叶净月走到他身旁:“怎么了?”
“我问你,那天你和施远山说什么了?”罗夏低声说。
听到施远山的名字叶净月一怔,眼前浮现出中年男子不苟言笑的脸。叶净月转身回到钟一飒身边。对她说:
“你先在这里好好的,回头我再来看你——到时候教我画画。”
钟一飒抿着向下的嘴角笑了,点点头,“嗯。”
罗夏走的很快,叶净月跑了两步才跟上他。“施远山?他怎么了?”
罗夏猝然道:“施燃的母亲被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