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说,你究竟是什么人!”
九光没有回答,无声地跟弥鳯对峙。
“我确实没有看见风刮起来,但被押到天坛下时,我看见了灰头土脸的你们,身上的黄沙都能抖出一座坟。”她自嘲地轻嗤一声:“傻子才看不出来。”
弥鳯脸色变了又变,懊恼又气愤:“你怎么说话呢?算了,懒得跟你计较。你好好在这待着,等明早事情结束了,我就放你走。”
九光撇开脸。
弥鳳也没什么想再说的了,抬腿走人。
等九光转过头,只看见他离去的背影,才发觉对方竟然真的轻易就这么走了。
她面无表情地冲着他的方向说:“少宗主,你不擅长审人。”
声音不大,她也没有刻意让他听见。
不过弥鳯耳目灵敏,闻言,他转回身,打量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我不是来审你的,我是来救你的。”
九光心中只有怀疑。
弥鳯又回头看一眼,见确实没什么事,放下心来。
等他脚步匆匆地走了,九光视线落在他刚刚站着的位置,良久没有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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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客厅内烛光明亮,高朋满座。
中山宗、薄山宗有名有姓的修行者都已到场,参加两大宗门的结亲宴。
弥鳯已经换上一套气宇轩昂的礼服,跟明眸皓齿的薄雩琈站在一起,宛如一对珠联璧合的玉人。
然而,席中坐着的弥青面容苍白,身形摇摇欲坠。
一个时辰前在天坛下,他恍惚中似乎看见了九光,等他放好玄鸟翎再出来,她就不见了。
眼前明红的喜色逐渐晕染上血色,痛苦的回忆涌上弥青的脑海。他记得无比清楚,当年他跟九光也成过亲,就是在大婚典礼上,无数屠戮的手挥起……
凭什么?凭什么罪魁祸首还可以和和美美地传宗接代,他却永远失去了九光!
一股强烈的怨气冲上心头,弥青猛地突出一口黑血:“咳,咳咳——”
他捂住嘴,血从指缝蜿蜒流出。
旁坐的父亲睁大眼看向弥青,略有紧张,却又见怪不怪。
自从这个儿子完成卧底玄鸟峰的任务回来,就半疯了。
弥青强忍着心口剧痛,问父亲:“九、九光呢?”
殷公皱眉:“什么九光?”
弥青站起来大吼,声泪俱下:“就是你们今天在天坛抓的那个女人!”
殷公拍桌子:“你又发什么疯病?发病了就回自己院子里待着,别在这丢人现眼。来人,送他回去!”
弥青不知道哪里爆发的力气,甩开上前按压他的宗众,扑上前掐住他爹的脖子:“告诉我!她在哪?”
殷公被掐得脸青眼突,父子俩扭打在一起撞翻了桌子,周围人纷纷避开,有心人赶紧跑去告诉宗主。
殷公费了好一番力气才在宗众的帮忙下挣脱出来,气得一巴掌甩在弥青脸上。
弥青脸颊立刻浮现一道鲜红的掌印,嘴角沁出鲜血。
中山宗主夫妇、弥鳯、薄雩琈以及薄山宗宗主夫妇闻声赶来。
中山宗主厉声问:“怎么回事?”
“哈哈哈……”弥青哭着大笑,独自站在宴席中央,伸手指向周围所有人,神色癫狂:“好,你们永远也别想知道玄鸟翎的法门!就算拿到玄鸟翎又如何,小人得志,你们不会用,它就永远只是个摆设,你们就永远只是枉、费、心、机!”
中山宗主脸色瞬间铁青。
大家脸色都很不好看。只有弥鳯一脸担心地看向弥青,走出来上前抓住对方的手问:“表哥,你怎么了,怎么又发病了?”
背后的薄雩琈翻个白眼,嫌弃道:“早就听说这个表哥有疯病,果不其然。大喜的日子真晦气。”
弥青恶狠狠地盯着弥鳯,突然想到什么,反抓被对方抓住的手,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语无伦次地问:“你们今天抓的那个女人呢?”
“谁?”弥鳯一下子反应不过来:“明月姑娘?”
弥青执着地问:“她在哪?”
弥鳯赶紧回答:“在地牢。”
“把她交给我!”
“……可以。等等,表哥你去哪?”
弥鳯眼睁睁看着弥青跑下宴席,跌跌撞撞地往地牢的方向而去。
他不明所以地转回身,看向在场的大家。
中山宗主发问:“他干什么去?”
弥鳯空抬着手回答:“去地牢了,应该是去见明月姑娘。”
“明月姑娘?”中山宗主皱眉:“此为何人?”。
弥鳯解释:“就是今天在天坛抓的那个女子。表哥应该不会伤害她,我觉得……他是想放了明月姑娘。”
中山宗主嫌弃地啧一声:“他们有什么关系?”
弥鳯摇头。表哥喊明月姑娘为九光,但明月姑娘自己却矢口否认,加上表哥又有疯病……他道:“说不上来。”
中山宗主从鼻子里哼出一口气:“鳯儿,你不应该把人交给弥青,那个女人身份不明不白,弥青小子又是个疯的,将来指不定闹出事!”
弥鳯向父亲解释:“我今天试探过了,明月姑娘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凡人。把她交给表哥,是一举两得的好事,一来放了她,二来能安抚住表哥的疯病。爹,表哥也是你的外甥,你也不忍一直看他这么疯疯癫癫的吧?”
中山宗主看着一无所知的儿子,竟是一脸好骗的蠢样,便不好再说什么,暗暗压住一股气。
吩咐宗众收拾好残局,宴席继续。
宴席上,薄雩琈悄悄拉住弥鳯,说:“你可真是滥好心!”
她不明白为什么要管弥青的事。
弥鳯停下脚步,露出无辜的神情:“有什么不对吗?起码说明你未来的丈夫是个好人。”
薄雩琈被这句话说得脸上飘红:“你……讨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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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清凉,树影婆娑。一道清辉的月光下,一前一后走着两个沉默的人。
事情的发展不出九光意料,在弥鳯离开地牢后,不到半个时辰,弥青脚步凌乱地出现在她面前。
身后跟着传令的信官,于是看守地牢的宗众毕恭毕敬地放行。
当时九光心里想,她的旧情郎果然在出卖玄鸟峰后飞黄腾达了,青少爷好不威风。
弥青牵住她的手,把她带出了地牢。
两人走了一段路,来到一处僻静的院子,院子称不上富丽堂皇,甚至称不上精致小巧。
若是玄鸟峰还在,这里大抵就跟外门弟子们睡觉的屋子差不多。
弥青却对这里的一切表现得很熟悉,他推开屋门,请九光在桌前坐下,又去厨房从水缸里舀水端来给她喝。
“我不喝凉的。”这是九光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她没有接受这碗水。
弥青一愣,并没有生气,而是赶紧说:“我、我去烧热,你等等。”
他跑到院子里生火烧柴,宛如一个做饭伙夫,动作出奇得熟练。
不多时,水烧开了,弥青兑了冷水,舀一碗给九光,温热的。
九光这才一饮而尽,放下空碗。
两个人相对无言。
沉默在夜色中蔓延,如一面渔网从四面八方收紧,勒得弥青逐渐无法呼吸。
弥青更早地受不了,忍不住打破沉默,想跟她多说点儿话:“你吃饭了吗?”
九光斜着眼睛看他:“明知故问。”
她观察着他的脸色,他仿佛要哭了。
弥青立刻露出慌张的神情:“对了,你肯定还没吃……你被关在地牢……我现在就去做饭!”
他站起身,原地转了一圈,拿回水瓢又跑去院子。
炊烟袅袅升起,淡蓝的夜幕里,九光看见墨青色的烟从一团火光中弥散开来,灶前还有一个忙忙碌碌的身影。
弥青把刚出锅的饭菜端上来,很简单的菜汤和蒸饭。
九光看着眼前冒着热气的盘和碗,心想,这些跟他身上穿的绸缎相比,显得非常不相称。
甚至她那一无是处的旧情郎会做饭这件事,都跟他如今的身份格格不入。
“粗茶淡饭,你先将就点。”弥青露出羞愧的表情:“我明天去山上猎一只兔子什么的,给你煮肉吃。”
九光抬起眼看他,语气冰冷:“别装模做样了,你究竟要干什么?你不会告诉我,把我从地牢里带出来,只是为了给我做饭?”
弥青嘴唇翕动,带着几分哀求的眼神:“……我真的只是想你好好的。”
九光盯着他,面不改色地凭空捏造:“你我素昧平生,道长请自重。”
“九光,别这样!”弥青焦急地一跃而起,冲到九光面前拉住她的手:“我知道,以前都是我错了,我后悔了,这些年我无时无刻不在后悔……看到你还活着,能好端端地出现在我面前,我真的很高兴,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
九光从他怀里抽出自己的手,用冷刃一般的眼神逼退他:“我不是九光,我也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不知道为什么,弥青感觉到今晚的风尤其得冷,丝丝缕缕地排挤着他,将他跟九光重逢的热切心情吹得惨淡黯然。
他听见面前如清风明月一般的女子又吐出伤他的言语:“若无他事,明早我就要下山,莫再阻拦。”
弥青恍若未闻,回到桌边坐下,端起饭碗招呼她:“吃饭吧。那些过去的事,你不愿提起,那就不说了。”
九光打量他的目光如探究一个痴人,罢了收回眼神,率先站起身,环顾一圈屋内,走向窗下靠墙的木榻,伸手摇一摇榻脚,足够稳固,于是直接和衣躺下。
一个活生生的人离开他的视线,弥青垂着眼镜,什么都没说,也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继续吃他自己的饭,只是动作困难了许多,好似在忍耐着什么极大的痛苦。
旋即,他吐出一口血,地面清辉下他弓背的影子坤得极长。
夜色悄然流逝,月影西斜。
木榻上,九光虽然闭上眼睛,但一直没有真正入睡。
她耳朵听见弥青吃饭的声音,刷锅洗碗的动静,然后他走回屋子,关上门,一步步来到她的榻前。
他在她身侧蹲下了:“九光……”
一开口,就是藏不住的哭腔。
“对不起,我对不起你,你怎样才肯消气?”他掩面哭泣:“我是个畜生,我忘恩负义,我混蛋!你杀了我吧,要是我的死能让你解气,我宁愿死在你手里……我现在活着每一天都是无穷无尽的痛苦,每天都生不如死,早知道,当年我就应该追随你跳下山崖……”
他抽抽噎噎地叙述往事,语句里夹杂着难分真假的忏悔,仿佛又让假寐的九光回到了一百年前,玄鸟峰惨遭屠杀,她逃到峰顶走投无路的那一刻。
身后是穷追不舍的敌人,九光捂着汩汩冒血的腹部,踉跄地逃到玄鸟峰顶的崖壁前,再往前走一步就是万丈深渊,白云在脚下涌动漂浮。
这一天,她穿着火红的嫁衣,腹部被血染成了深黑色。
九光转身面向身后的追兵,她努力从丹田聚气,从前灵力丰沛的丹田此时空空荡荡,只剩下身体上的疼痛愈加难以忍耐。她的五脏六腑都被一掌拍碎,血肉在这幅皮囊下早已千疮百孔,只靠一口气强撑着而活。
成百上千的鸟雀在天空中盘旋,凄厉的杂乱的叫声似乎在吟诵着她的死亡。
没有希望了,九光拖着脚步走向悬崖,倒进前方的云彩里。
耳边风声呼啸,她看见自己穿过了一层层云彩,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迅速地下落。
然后,她听见一声呼喊:“小师叔——”
随后一道身影跟着跳了下来,这是后来在谷底陪她生活了一百年的人。
在空中坠落的那几秒,想到自己马上就要死了,九光这时的思绪反而前所未有地清晰:也怪她被男色所惑,早知如此,真不该引狼入室,一切的罪魁祸首都是弥青——她今日新婚的丈夫。
身体下落的速度越来越快,红头绳向上翻飞,随风飘扭,周身的风不知何时将她裹挟,似乎有一股劲道在抵抗着下落,这股劲道越来越明显,直到无法忽视的程度。
就在这时,九光突然顿悟玄鸟翎中的修炼法门。
——是风。
为什么明明玄鸟翎只是一个死物,玄鸟峰却代代相传着一句真言,说它蕴含着无上的力量?
原来,它本身确实并没有力量,一切力量都来自于天地之间。
这一刻,九光的识海变得无限大,她感受到了天地之间所有的风。
于是她将四面八方的风汇聚,变成身下柔软的温床,轻轻托着她着陆,安全地坠落崖底。
跟她一起跳下来的小师侄,也被她用同样的方法救下。
只是隐隐约约中,来自遥远的云顶天端,九光似乎听见一声悲怆的呼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