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光听见身旁响起低低的啜泣声。
她侧身看去,果然是弥鳯在哭,他面颊上挂着两行清泪,哀悼着:“姑姑……”
而弥瑛殷云梯夫妻的尸身前,弥青双膝跪着,失魂恸哭:“娘——爹——”
所有人脸色都不好看。
就连九光自己,身为局外人,也替他们感到怅惘。
现在不会有人再计较中山宗主夫人的死因了,因为凶手已经自裁,甚至其中有些人还对凶手感到愧疚,倒也算死得其所。
不过也有人对死者感情不深,更关注另外的事。
薄雩琈别扭地喊道:“弥鳯,你过来,我有话要问你。”
弥鳯抹一把眼泪,不明所以但听话地走到薄雩琈面前。只是薄雩琈跟聂枢冲站在一块儿,他过来的时候多少有些不自在。
薄雩琈颐指气使地对着九光:“还有你,你也过来。”
九光瞥她一眼,不动如山。
薄雩琈本来就猜疑她,这下一瞬间心头火气,大小姐脾气上来了,抬手指着她道:“我跟你说话呢,你聋了?”
话音刚落,一阵风扬起黄沙,将将要扑到薄雩琈脸上。
聂枢冲挥手运转灵力筑起一道结界,将黄沙隔绝,风便从三人身侧吹走逝去。
薄雩琈吓了一跳,抬头看天:“怎么回事,连风都跟我作对?”
聂枢冲盯着对面神态自若的九光,对身旁道:“够了,雩琈,要说什么赶紧说,不要多生事端。”
薄雩琈不甘心地哼气,言归正传问弥鳯:“你刚才说前天清晨你跟那个女人在一起?你们怎么会一大早就碰面?还是说整个晚上都在一块?我越想越觉得奇怪,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得跟我说清楚。”
弥鳯偷觑一眼舅妈聂枢冲,坦白道:“三天前舅妈对明月姑娘下了追杀令,我不想看见无辜的人被杀,就带她逃离中山宗,碰巧下大雨,就在外面过了一夜。”
薄雩琈怀疑地发问:“就这样?”
弥鳯一身正气:“就是这样。”
他瞟一眼舅妈聂枢冲,眼神中仍然带有反抗的情绪。
薄雩琈观察他的神色,勉强相信了这个理由:“好吧。你下次应该离那个女人远一点,她一看就来者不善。”
弥鳯听到“好吧”便没再往后听下去,全副心神重新牵挂到九光身上。
他看见九光百无聊赖地移开原本看向这边的视线,仿佛要走向弥青,立刻小跑回去,挤到她身前。
薄雩琈一口郁气消不下去,大声朝母亲抱怨:“娘,你看他,那个女人一个眼神他就跑了!”
没人回应。
她错愕地转身,却发现母亲已经离开,朝父亲的方向走去。
于是只好恨恨地瞪弥鳯的背影一眼,追着母亲跑去。
沙土地上的尸体前,弥青跪着,薄节在两步后颓丧地站着,眼睛只顾盯着已死之人,置身旁一切宛如无物。
聂枢冲走过来,冷不丁道:“你还在这儿干什么?难道要为已死的初恋守孝?”
薄节无名怒火窜起:“她都已经死了,你还要说风凉话?你真刻薄!”
聂枢冲瞬间柳眉倒竖,冷声道:“你要是想跟她一块儿下地狱,我不介意成全你。”
薄节消停下来,不理她也不看她。
聂枢冲却不能解气,围着薄节言语打压:“你别以为我没有听见,刚才殷云梯死了,你就想趁机上位,可惜弥瑛宁愿殉情也不要你。怎么,现在她也死了,莫非你还想恬不知耻地拿走她的牌位,刻上亡妻二字供奉在枕边?你把我玄鸟后人聂枢冲放在哪里?我告诉你,这些年我对你们的事一忍再忍,你最好别惹怒我。”
薄节深呼吸几口气,平复许久,道:“我跟瑛妹妹这些年来清清白白,纵使我有心,她却从来无意。你有什么可忍的?我不许你在她死后还污蔑她的清白。”
聂枢冲仰着下巴,睥睨那对死人:“最好是这样。”
“我们绝婚吧。”
薄节突然下定主意。
聂枢冲皱眉转头:“你说什么?”
“绝婚。”
“再说一遍!”
“我们绝婚,分开,断绝夫妻关系。够清楚了吗?”
薄雩琈刚跑过来,就听见这番令人震惊的话。爹娘之间的气氛剑拔弩张,恶劣到极致。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提心吊胆地劝说:“娘,爹,你们在吵什么,别吵了,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
“好!”聂枢冲依旧高傲,红着眼睛强撑道:“这个主意你在心里酝酿很多年了吧,好,我成全你,正好我的眼里也容不得沙子,从此我们一刀两断!”
她厉声说完,挥袖飞身离去,毫不留恋。
薄节面不改色,任由她离开。
薄雩琈心绪一瞬间跟着飞走了,回头看爹还一副不为所动的样子,焦急地拉住他衣袖:“爹,你还愣着干什么?快跟我一起去追娘啊!”
她真不明白爹娘这么一大把年纪了还吵什么架,爹为什么就不能朝娘低个头认错呢。以她现在的修为,已经比她爹要高强,于是也不管薄节愿不愿意,硬拉着他往外走。
临走时,她回头看一眼弥鳯和九光的方向,烦乱地想:下次再找你们算账。
另一边,弥玏旁观完全程,懒得搭理薄山宗那边乱七八糟的情感纠葛,当务之急是中山宗又死了人。他朝弥鳯喊:“鳯儿,去喊人来,给你姑姑收敛。”
他深深地叹一口气,说不伤心是假的,死的毕竟是他的亲妹妹。
念及此,弥玏抬眼看向始终不露山水的九光,神色晦暗不明。
略微沉吟片刻,他悄无声息地隐身离开。
弥鳯收住悲伤,抬眼往四周看去,大家这会儿都散了,甚至连一开始姑父殷公带来的弓弩手都不知道什么时候逃走了。事已至此,他只能回宗门喊人。
等他带着数十宗众和两架棺材回来,表哥弥青却突然发难,不许他给姑姑姑父收尸。
弥鳯抬头看天,乌云成团:“表哥,我知道你痛失双亲,一时接受不了。可你看着天色,马上就要下大雨了,难道你想让姑姑姑父死了还要遭受风吹雨打吗?”
弥青红着眼睛推开弥鳯:“不用你管!”
弥鳯捂着胸口后退两步,拿发疯的弥青一点办法都没有,只剩下焦头烂额。
这时候,九光走过来,大家不自觉为她让道,她走向被众人围在中间的两具尸身。
一阵晚风刮起,带来彻骨的寒冷。
弥鳯下意识看向九光,他还记得在山洞里她很怕冷。但是这次她并没有什么异样的表现。
只见九光开口道,并没有特意对着某个人说,大家都能听见:“二位死者生前最后一刻,唯一的夙愿是自由。所以不要把他们钉进棺材里,深埋在地底下,而是让他们迎风自由自在地飞走吧。”
弥青静默地垂头站着,良久,低低应一声:“好。”
九光侧身对弥鳯说:“可以让他们去拾柴火了,让死者火化。”
弥鳯愣了下,点点头,朝宗众们吩咐完,回头探究地看向九光和弥青,只觉得这件事后他们之间的距离好像更近了一些。
这个发现令他心中复杂难言。
半人高的柴禾很快堆起,在风声中火势旺盛,火光红艳映在两位死者的脸上,仿佛他们又恢复了生机。
滚滚青烟随风飘散,带走死者的骨灰和灵魂,弥青不自觉跟着青烟飘走的方向追出去。
声旁一直默不作声的弥鳯这时按耐不住开口,他低声问九光:“你为什么要回来呢?明明知道这里危机四伏,干嘛不趁机一走了之……”
九光目视前方,并没有看他:“我还有未完成的事,我要找到不死树。”
弥鳯安静地思索很久,道:“不找不死树,你顶多只会病痛,但找不死树,可能会死得更快。”
九光不置可否,她清楚,身旁这个好似在替她着想的人,根本不明白“找到不死树”象征着什么,因为他对真相一无所知。
在弥鳯再次问出“我送你走,好不好?”的时候,九光把这句话迎风送到前方弥青的耳里,让他来处理。
弥青猛地转身,大步走回来,路过弥鳯时狠狠刮弥鳯一眼,转头握住九光的手:“不,别离开我,不许离开我!”
他眼眸中挣扎、无助、倔强等种种情绪翻涌滚动,全力地挽留九光:“我只有你了!”
相比于弥青的情绪激动,九光表现得便略显冷淡。
弥青受不了这种眼神,转身狠狠拽住弥鳯的衣领,发泄地怒骂:“你到底想干什么?我娘拿命替我换来一个机会,你却在这里说风凉话,你还有没有良心!”
弥鳯尽力隔档,大口呼吸,闻言不禁愧疚:“姑姑……”
可笑当时他还以为姑姑是在以命相逼,胁迫明月姑娘原谅弥青表哥,殊不知姑姑心灵圣洁,说到做到。他拿脏污的心态揣测姑姑,要是姑姑泉下有知,他简直无地自容。
旁边的宗众们有心想上前帮少主解围,可少主不可能打不过青少爷,显然少主是在让着对方,便犹豫不决不好插手。
眼见弥鳯脸色憋得通红,九光出声打断他们:“好了。”
弥青立刻松开对弥鳯的扼制,期望地看向九光。
九光问:“你想我留下来吗?”
弥青极力地点头。
而另一边,弥鳯捂着喉咙喘气,眼泛泪光地抬起脸看向他们,却已经失去了劝阻的资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