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院里,烛光温润,烟火袅袅。
空中飘着一层绵绵细雨,青蓝色的炊烟缓缓飘向山峰,掩入云中。
丧事已经过去十来日了。
九光潜伏在此,多日来默默无闻,一来是怕操之过急,打草惊蛇;二来也是想多虚与委蛇几日,好培养感情,骗取信任。
犹记之前她答应跟弥鳯离开中山,是因为她意识到跟弥青的感情已越陷越深,他甚至真的想要跟她成亲。
可她当时只不过想拿他当借口留在中山宗而已,不愿作出如此牺牲,夺回玄鸟翎她寄许的是借弥鳯祭天大典的机会。
然而中山宗夫人意外过世,死者为大,起码需守孝一年,祭天大典被迫取消,她不得不另寻机会。
当弥瑛死的时候,她就意识到,只能靠自己创造时机了。
而最合情合理的法子,便是促成一场新的婚礼,不能被拒绝的婚礼。
她竟然还是走到必须以自己为饵的地步。
迄今为止,已经筹谋够久,到付诸行动的时候了。
九光和弥青在屋里用膳。天气渐凉,他便把茶案从院子搬进了屋里。
她猜想,做为没有灵力的凡人,他并不能像中山宗其他人那么耐寒,因为她看见他甚至为冬天打猎准备好了手套和冻伤膏。
他在好好地生活下去,跟她一起。
念及此,九光心中晃了下神。
她放下筷子,突然说道:“我们成亲吧。”
弥青缓缓抬起头,迟疑很久都没有回应。
她知道他在顾虑什么,就算他不说出来,无非就是那么些事,所以她要逼他:“你不想跟我成亲?”
弥青当然中计摇头:“不……”
九光引诱着继续说:“你忘了那天你娘临死时说过的话了吗?我不光是被她感动,才愿意留下来,我以为是你求她这么说的……”
见他并未否认,她放心下来,更有把握地接着说道:“可你要是不想跟我成亲,是我自作多情会错了意,那我何必赖在这儿。”
可他还在犹豫,她果断道出:“我今日便离开吧。”
弥青猛地抬起头来,已经坐不住。
如果是真正至情至性的女子,此刻自当收拾东西走人,不必再多言。可九光不是,她只是在伪装。
于是九光并没有走,还在故作委屈坚强地控诉,给对方挽留她的余地:“这些日子我见你一直不闻不问,我心中煎熬,今日终于问出口,得到的却是这么一个结果。我不明白你到底要怎么样,一边惺惺作态对我千般好,一边把我晾在旁处,我受不了这样的忽冷忽热,干脆一刀两断,干干净净。”
“不、你别走!”弥青急切地站起身来,伸手拉住她:“我不是忽冷忽热,我想跟你成亲的,你相信我!”
九光目光盈盈,受伤地问他:“那是什么让你犹豫?”
这次弥青神情变得坚决:“我再也没有犹豫了。”
九光再问:“三日后是黄道吉日,我们成亲?”
弥青忍不住惊讶:“三日后就……可我守孝还不足一年。”
九光:“没关系,这是你爹娘的遗愿,他们不会怪罪的。我总不能没名没分地跟着你等一年……你也得为我想想。”
她最后一句特地加重语气,突显自己的委屈。
弥青咬紧牙关:“好!”
九光露出真心的笑容。
用完膳后,在九光的无声注视下,弥青被无形催促着出门,去达成她的愿望。
百年罕见的,弥青来到中山宗的议事厅外,庄严的楼宇矗立在他眼前。
这里是他从没有资格涉足的地方。他从小到大都知道,整个中山没人看得起他,虽然那些人不会骂到他头上,可嫌恶的眼神,鄙夷的表情,都那么得不加掩饰,仿佛他出生时头上就刻了“杂种”两个大字。
不过,自从他从玄鸟峰回来后,一切都不一样了,他此刻大摇大摆地站在这里,看门的宗众们却都噤若寒蝉。
他竟然生出一丝快意,这些人既看不惯他,却又不敢得罪他,丑态毕露的模样令他心中发笑。
纵然他爹娘都死了,中山明珠弥瑛、大名鼎鼎殷公,双双过世,名义上再也没人庇护他。可只要玄鸟翎在他手里,只有他知道玄鸟翎的法门,所有人都得忌惮他,都得恭恭敬敬地喊他一声“青少爷”。
弥青走进厅内,上首正坐着这座山的主人,中山宗主弥玏,也是他从未喊过的舅舅。
弥玏看见来人,喜怒不形于色,放下内功心经道:“坐。”
并吩咐左右上茶。
弥青不坐,也不喝茶。
他一向知道面前这人是个什么德行,虽然在人前装得德高望重,也从不曾亲口责骂过他,可他就是知道这人虚伪至极,城府极深。
他开门见山说出来意:“我三日后要跟明月成亲,要在中山宗举办婚礼。”
弥玏皱眉,不动声色地瞥一眼门旁侧殿,正身道:“然后呢?”
弥青一脸理所当然:“自然是要准备宴席酒肴,还要恭拜天地,万人来贺。弥鳯婚礼上该有的规格,我这里一样都不能少,我绝不会亏待明月。”
弥玏盯着弥青,神色中透着深究。
良久,他缓缓警告:“你可要想清楚,最坏的结果会是什么。你跟她成亲,就要去天坛祈福,然后被她看见玄鸟翎,之后玄鸟翎被夺走,宗门上下被灭门,中山宗变成昔日的玄鸟峰。”
“那个所谓的明月姑娘,绝不是表面上看上去那么简单。”
作为一个长辈,他语重心长地提点。
当他胸有成竹地等待弥青顿悟时,却发现对方并没有如他所想般露出恍然大悟、惊恐憎恨的反应。
弥青前所未有地坚定:“我的事不用你管,你只需要满足我的要求就行了。”
这话说得很不客气,绝不是对待长辈的口吻。
弥玏脸色沉下来。
每当被冲撞时,他都会露出如此表情。这个时候下首往往就会有一人走出来呵斥,替宗主当这个恶人,而这个恶人曾经一直是备受信任的殷公。
不过殷公如今不在了,新人还不能如此有眼色及胆色,只知道乍着手不知所措。
于是弥青可以依旧在议事厅内嚣张:“你用不着拉着个脸吓人,别忘了只有我清楚玄鸟翎的法门。没有我,你永远都要被聂枢冲压在脚底下!”
弥玏深呼吸一口气,感觉到侧面似乎射来一道无形的灼热视线,那里所避之人肯定都听得清清楚楚。
他不欲多做纠缠,抬手道:“行,我知道了。”
并吩咐左右:“去给他采办。”
走出议事厅时,弥青感到亦真亦幻,没想到这么轻易就得手了。
他身后还跟着刚刚被指派来的两个人,便心安理得地指使:“看着我干什么?去采办啊,三日内就要办好!”
眨眼间厅前三人全都离开。
悄无声息的,柱子后绕出一个人,望着三人离去的方向深思。
此人正是弥鳳。
弥鳳本来是来劝父亲收手的。
不料尚未有所行动,便听见如此噩耗,与他的期许背道而驰,让他躲在厅外犹豫不前。
站立良久,他收拾好心情,打定主意,正要抬腿进到厅内,突然听见响起对话声。
他察觉有变,顿时站住,贴着墙侧耳细听。
议事厅内,弥玏朝侧殿说道:“出来吧。”
他心中叹一口气,刚送走一个,更麻烦的人还没解决呢。
聂枢冲带着熟悉的冷厉从门后现身,目光宛如利刃砍向弥玏。
弥玏安之若素,早就习惯了这副脸色。
聂枢冲自顾坐下,反问道:“你不该跟我解释点什么?”
弥玏摇摇头:“他要成亲,我还能拦着不成,说到底他也是我外甥,如今又没了爹娘,我总该照顾他一点。”
聂枢冲闻言冷笑:“你还有这么好心的时候?”
弥玏眼神淡淡地瞥向她,知道这是在讽刺自己,不阴不阳道:“再者说他是个疯子,若是不如他的意刺激到他,指不定做出什么疯事。还是说你不想要玄鸟翎了?我倒是无所谓。”
聂枢冲沉下脸:“那聂九光怎么办,你也不打算对付了?不怕她来索你的命?”
弥玏看向她:“你跟她交过手,是你说她深不可测。连你都压制不了她,我又能做什么?”
聂枢冲咬牙切齿:“你最好一直装着这副与世无争的样子,别让我发现你包藏祸心!”
说完,她气冲冲地甩袖走了。
“慢走。”弥玏语气依旧和善,目送她的背影。
待再也看不见后,他心中轻嗤。
美其名曰来找他商量对策,实则不过是逼他出力而已。
他弥玏一辈子处心积虑,自然不可能甘当她的爪牙。
他当然另有打算,但又怎么会轻易泄露给你知晓。
厅外,弥鳳从柱后绕出来。
他听出舅妈聂枢冲和父亲应该是谈崩了,才气冲冲走人。
他也听见了父亲说的话,果然父亲心有大义,绝不会赶尽杀绝,以前都是舅妈聂枢冲强势逼迫的。
他更有信心能说动父亲了,肯定能皆大欢喜!
弥鳳带着欣喜迈步走近厅内,朝父亲行礼问好:“爹!”
弥玏惊讶,收起深谋远虑,问:“你怎么也来了?坐吧。”
弥鳳坐下来,毫无保留地说明来意:“爹,百年前玄鸟峰的事情我都知道了,姑姑生前已经告诉了我一切。我们确实对不起九光,害她家破人亡,如果明月姑娘真的是九光,我们应该好好补偿她!”
说完,弥鳳期待地看向父亲。
可父亲并没有如他所愿露出赞同的神色,只见父亲沉吟片刻,抬颌问道:“哦?”
弥鳳心中升起不妙的预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