弥鳯在附近的村庄找了块土地定居,他自己进深山老林里砍树伐木,搭屋子砌墙盖顶。
他本以为自己会自此消沉下去,可他没有,只是按部就班地活着。
他从没想过回中山,那里已经没有他的亲人,他想,这也许也是玄鸟峰已经没有人的原因。
秋高送爽,他正在切木板,四周的地上都是横七竖八的木料。
他不怎么会做木工,仅仅是曾经看姑父殷公和表哥弥青做过,漂泊二十年他学会的也只是削登山杖而已。
这时,有个村民探头探脑地从林子后头绕过来,咂舌看着地上的木料,指指点点地说:“我瞅你好多天了,这都是你从老山里砍的?”
弥鳯直起身,手里还拿着切木板的刀,不知道对方来者何意。
这个村民年纪不大,姿态却足,好像整个村子整片山都归他管一样。见弥鳯不说话,他又问:“你一个人?”
弥鳯应了一声,顿了顿,又解释:“没有同伙,就我一个人。”
他说句话是不想殃及无辜,但要是这个村民非说深山里的巨树是私有的,要找他麻烦,他也绝不怕麻烦。
谁料,这个村民眼睛猛地一亮,走上前来亲近地拍拍弥鳯的肩膀:“真不错啊,小伙子。”
随即啧啧称奇地上下打量弥鳯,反复问:“真是你一个人进的老山里砍树,又一个人运出来?你不怕山里面的老虎大熊?”
弥鳯后退一步,避开对方的靠近,冷淡道:“是,不怕。”
这个村民根本不在意这些小动作,热情地问:“那你愿不愿意当我们村子的护山人?一年四时都受村子供奉,保你吃喝不愁,怎么样?不然你问问方圆二百里的村子,就数我这村子田多人多,你别不信!”
他热情地快要凑到弥鳯脸上来。
弥鳯仰着下巴避开,心里想到他踏足过许多地方,确实见过不少修行者靠护佑一条村子,领村民的供奉谋生。
这与以前的宗门还有些不同,虽然宗门也是庇护一方平安(起码口头上都这么宣称)、受黎民供奉,但宗门容纳也统管着治下全部的修行者,如今修行者都化作满天星了,各自谋生。
没有了宗门,修行者也就没有了同门情谊,他甚至见过两个修行者分别带着一条村子械斗,就为了争一座山一片田,也见过村民对修行者唾骂,换做以前谁敢这么对待修行者,要知道这个修行者背后还站着许多修行者,宗门势大。
但如今不同了,修行者都要依附村民才能活得好,当然也可以自食其力。
譬如弥鳯他自己,就不想跟人有牵扯。
既然知道这个村民不是来找茬的,他便直白道:“我不愿意,你走吧。”
“哎,你——”这个村民指着弥鳯:“你这人怎么这样!”
好说歹说劝不动,当天这个村民气呼呼地踩着木料走了。
弥鳯本以为自己能从此清净,不料房子还没搭好,没过两天对方又来了,手里拿着一球煮玉米,兜里还装了满满一兜。不是送给弥鳯的,是拿来在他面前炫耀的。
“这么甜的玉米,”这个村民嚼得津津有味:“可惜啊,你吃不到喽。”
弥鳯低头干活,不显山不露水道:“我日日都打野味,昨天抓了只野猪没吃完,怕放久肉坏了,你拿去吧。”
他示意这些天他暂时歇脚的小茅棚,里面是挂着的烤肉。
这个村民顿时觉得嘴里的玉米不香了,咽咽口水,心情复杂地撂下话:“你等着!我叫赵原,我还会来找你的!”
直起身来,弥鳯哂笑一声。
戏耍凡人有什么意义,原来他活得已经这么无趣。
清净了将近一个月,弥鳯总算把屋子搭好雏形,勉强能住人,漏雨补补就好,漏风他不在乎,反正修行之人体质强悍,不畏严寒酷署,忍忍就过去了。
他突然想起明月姑娘怕冷,于是站在漏风的屋子里的他顿住了。
为何在此时此地,他会想起她?
明明在搭屋子的这个月里,他忙于木工,很久没有想起她了。
他陷入怔愣。
连赵原不请自来,硬拉着他往村子里走,走进一间人声鼎沸的草堂,站在泱泱人群之中,他都没反应过来。
赵原抬手制止喧闹,求告道:“各位叔伯大爷们,我太爷爷原本是这个村子的护山人,虽然他老了病了,但人还在,还轮不到你们来分我赵村的田和地,更别说我们村已经有了年轻力壮的护山人——”
他手伸到背后推了一把弥鳯。
弥鳯被迫站出来,茫然地转头看向他。
赵原一本正经的表情龟裂了下,歪身凑过来小声说:“刚才路上你不是都答应我了吗,啊,动手啊。”
他挤眉弄眼地暗示。
弥鳯皱眉:“……”什么都想不起来。
赵原咬牙深呼吸,拍拍弥鳯的肩膀,大声道:“让你们看看我赵村新护山人的实力!”
他气势十足地指向草堂外的景色。
弥鳯垂眸想了想,虽然没答应过赵原要当护山人,但此刻自己被架在这里,权当帮赵原解围吧。
他从丹田中运出灵力出手,一股纯净雄浑的灵力击出,在空中迅疾而过,所过之处风声猎猎,远方山脚下炸起一片尘烟。
草堂内顿时肃静。
一声缓慢的惊叹响起:“哇——听起来就不同凡响。”
赵原鼓掌喝彩。
围在草堂里的人,其实身份是附近村庄的村民和守护人,在如今的年代灵力式微,早不复百年前宗门强盛的时候了,他们也没怎么见过灵力比试,看不出实力算好还是不好,只知道反正这个人确实是修行者。
那就没办法吞并赵村的田地和山林了,众人皆讪讪无语。
弥鳯收回手,其实他刚才收着劲,没使出全力,只伤了些草木。
震慑村民而已,用不着大动干戈。
赵原立刻狐假虎威起来,揽着弥鳯的肩膀称兄道弟:“贤弟,你说一句。”
弥鳯目视众人,没头没脑地问了句:“你们见过九光吗?”
可问完的瞬间他就后悔了,左顾右盼想要埋头离开。
人群中倒真有人有印象,钻出来结结巴巴地奉承:“好像是有那么个人,就前几日碰到的,是个年轻女子,叫什么来着……九光?”
听见这个名字的瞬间,弥鳯刚才尴尬的情绪全都烟消云散,浑身僵硬住。
原本只是随口一问,没想到真能得到她的消息。
失望太深,事到临头他竟感到害怕,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可身体比理智更先行动,只听见自己的声音颤抖地问:“在哪儿?”
这个人还在捋下巴思考,旁边有人插嘴先回答:“肯定是崔村啊,他这辈子也没出过几回村。”
在弥鳯更加急迫的眼神注视下,旁边人变得紧张,更加清楚地指明方向:“沿弱水河畔往下游走七里地,就到崔村地界了。”
弥鳯挤开人群,义无反顾地走出草堂。
在人走后,赵原都备好饭菜招待村人吃席了,最先奉承的崔村那人才想起来,猛拍大腿:“哎呀,不是那个姑娘名字叫九光,是她要找九光,搞岔了!”
可抬头一看人已经没影了。
赵原也把他太爷爷请来了,本来这顿席面是要传承护山人身份的,没想到新护山人还没开席就跑了,搞得席面不伦不类的,弄得赵原也焦头烂额。
扶他太爷爷来草堂的是他未过门的小媳妇,刚才也在草堂里,全程都看见了,凑过来跟赵原低声嘀咕:“你找到的新护山人就是那人啊,我一个月前就在弱水河畔见过。那人在弱水河畔坐了好些天,一副痴痴呆呆的模样,我不看好。”
赵原对自己的眼光很有信心:“他是修行人,在弱水河畔说不定是在吸纳灵力呢,谁不知道咱们昆仑山是仙山?”
小媳妇翻个白眼:“我才看不上那人呢,我觉得咱们赵村根本就不需要什么新护山人。山君快要来了,谁要敢欺负咱们村子,山君肯定会主持公道的!”
赵原附和的点点头:“好好好,知道你最崇敬山君了。”
话没说完就被小媳妇猛锤了一拳,害得他龇牙咧嘴地喊疼:“痛痛痛!”
弥鳯掰过许多崔村人的肩膀,所幸外乡人在村子里是还很显眼的,他问出了近来唯一来此的外乡人如今在村东面的那座山上。
他心如擂鼓,到这一刻才明白,原来自己还是想见她一面。
终于他来到一片竹林,在这里遥望见了她的背影。
她背对着他打坐,盘腿坐在碧绿笔直的竹林中,满地都是掉落的竹叶,四周还有数棵倒折的竹子。
隔得不近,他却清晰地感受到了她身上那股不同于昔日的凌厉和冷酷。
也对,如果她不是这样的性格,又怎会在中山大开杀戒,杀了他几乎所有的亲人。
他哑然失笑。
这一刻上前也不是,后退也不是,仿佛走入了一场死局。
他对自己的命运前所未有的迷惘,比一个月前在玄鸟峰上更甚。
就像他势在必得地准备迎接一阵风,可风吹过来,他扑了个空。
信念像一阵风来了又走,他的心满了又空。
他的情绪陷入无穷无尽的失落,后退着往回走,只有下山这一个念头,离开这里。
竹林中的姑娘微微偏头,敏锐的直觉让她察觉到仿佛有什么在靠近,却并不明晰。
她收功应战,猛地睁开眼睛,转身看过去,然后一眼就看到了记忆中那道无比熟悉的身影。
也是伤她最深的那道阴影——令她的激愤瞬间淹没理智!
“站住!”薄雩琈腾地站起身,手中的灵力已经先一步击出去,随之双脚也追出去:“弥鳯,是不是你?”
听见动静,弥鳯不得不从失魂落魄中回神,下意识侧身闪避过这股攻击,而后立刻就被下一股化作手掌的灵力掰过肩膀,被迫转了半个身子。
他与追来的薄雩琈面面相觑。
尚未走近,薄雩琈便先一步落下眼泪,眼中含泪又含恨,声音尖利:“你很惊讶!你来了怎么不见我就要走?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她连珠炮弹般问了许多,面容越来越扭曲:“你也是来找她的?你还忘不掉她!”
质问着,她挥臂用灵力一巴掌甩在弥鳯的脸上——
弥鳯嘴角溢出鲜血,眼中不掩震惊地看向她,接着像是想通了,甘愿领走这一巴掌,不闻不问转身要走。
“你不许走!”薄雩琈追上来,爆发了二十年来所有的心酸和痛苦:“你凭什么不还手!你以为你挨了这一巴掌,欠我的就还清了吗,就能跟我一刀两断了吗,没门!”
她运转灵力跟他打起来。
弥鳯本不想跟她动手,可她不依不饶,他也只能勉强自保。
可谁承想对方二十年来日夜苦练,本来当初在中山他就不敌她,如今更是眼见不到三个来回就要败下阵来。
当薄雩琈一掌击中弥鳯的胸口,将他打飞出去三丈远后,她泪流满面地痛骂:“二十年了,你竟然一点长进都没有,这些年来你究竟在做什么?”
弥鳯捂着胸口艰难地支起身,倒抽着气呼吸,不再应战,转身往山下走。
他有气无力,满身疲惫,声音飘向身后:“要么,你打死我,要么就放我走……”
不知道过了多久,天早就黑了,弱水在静静地流淌,水中一弯银月荡漾着清辉。
弥鳯眼里一阵黑一阵白,头颅昏昏沉沉,倒在河畔,额头抵着砂砾。
他紧闭着沉重的眼皮,脑海里重复回响着同一道空渺梵音。
盼的都是空,唤的都是风!
念的都是痛,等的都是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