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烧起来了。
像与之不容的河水,漫过了地面,漫过了时限,也漫过了她瘦小的躯壳。
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在此处。
只知道周身很热。
火叫嚣着,比凶恶的野兽还要狂妄。
她茫然又惊慌地抱住自己,却不晓得该从哪里逃。
火焰撞破门窗闯进门内,试图往她的怀里钻,吓得她疯狂往所剩无几的空处躲闪。
她知道,火焰不是想要亲近她。
而是想要吞噬她。
“走水了!走水了!”
“快跑啊,这么大的火,浇不灭的!”
外头的人们乱了套,此起彼伏的奔忙与尖叫溢出浓郁的恐慌,淹没了某间房屋的角落里被遗忘的身影。
“赶紧走吧,别引火烧身了!”
“就是啊,再这么下去都要牵连到我们了!”
人声逐渐远去,噼里啪啦的火与木相伴之音却不绝于耳。
熊熊烈火压垮了整栋房屋,瓦砾木桁断裂横飞,硝烟尘沙纷乱满天,滚滚涌动的不可抗拒之势震彻云霄。
步步紧逼的压迫让空气越来越稀薄,残余的气体也争先恐后钻出鼻子,让鼻腔内犹如刀割。
眼前的画面开始模糊不清。
她如同溺亡般,从头到脚的沉重。
四肢有若捆绑上千斤巨石,要将她坠入万丈深渊。
但很快,天空破开一条裂缝,辉色的光芒洋洋洒洒落下,照进这一片虚无,装填满了空空如也的四周。
她化作了一缕没有重量的烟雾,开始往远方飘去。
她飘到了风沙漫天的平丘,变成了金色,她飘到了枝繁叶茂的绿林,变成了翠色,等飘到了鸟语花香的人烟处,她又变回了瘦小的人色。
“你是谁?”
她转过身去,看见位七岁左右的孩童。
他一头乌发半束半批,圆润的脸蛋虽稚气未脱,仍瞧得出俊朗的影子。
男孩盯着她,面露好奇。
“为什么会在我家的后花园里?”
“我也不知道。”
她呐呐道:“我好像已经死掉了。”
“死了?”男孩眨眨眼,随后忍俊不禁,“你说你是鬼吗?”
她点点头:“应该是这样。”
“那你可真是一只厉害的鬼。”男孩伸出稚嫩的手,指了指上空,“都不怕太阳的。”
她不明所以:“什么意思?”
这才轮到男孩不解:“你看上去比我大点,却没读过书吗?”
“书上说,鬼都是怕太阳的,一晒太阳,魂魄就会灰飞烟灭啦!”
他人小鬼大地说完,又全然不顾长幼尊卑地戳戳她的脸颊,笑嘻嘻道:“哎哟,不光不怕晒,还是一只有温度的鬼呢。”
她怔怔地任由他动作,似是还没明白话中的意味。
半晌,她才慢半拍地说:“我没有读过书。”
停留在她面上的指尖一顿。
随即转变为揉捏。
不大的手像捏着一块豆腐一样。
他的笑容变得有些顽劣:“原来是个不识字的。”
“难怪看上去呆呆的。”
捏够了,他松开手,在她白皙的肌肤上留下一道清晰的红痕。
左右看了看,他露出一口光洁的牙齿。
显然是十分满意自己的杰作。
“果然呢,并非每个人都和阿姐一般幸运,想看书就能看。”
他牵起她的手,不由分说拉着她便往一个方向走。
那只手冰冰凉凉的,让刚从火海中出来的她感到很舒服。
“你要带我去哪里?”
“当然是去找个道士,把你这个乱跑的小鬼收了。”
她不走了,还要甩开他的手。
男孩早就料到般抓得更紧,狡黠道:“唬你的,我带你去找阿姐借几本书。”
这个比自己稍稍矮一些的孩童就这么边领着她,边问:“你叫什么名字?”
她叫什么?
她的头开始疼起来。
“不说?噢,我知道了,想知道别人叫什么,就得先自报家门是不是?”
她叫什么?
她的眼前又开始迷蒙。
“那我就先告诉你吧,我叫······”
他叫什么?
她想努力去听。
可明明声音听得见,关键内容却什么也听不清。
他叫什么?
“阿姐!”
莫祈君猛然睁开眼。
怎么回事?
她坐在书桌前,手中还摸着一本医书,分明是读到一半打盹儿过去了。
她的左眼完全看不见,右眼撞入一个非常淡的阴影。
莫芷濡的声音脆生生传来:“阿姐,我刚才叫了你好几声,你在想什么呢?”
莫祈君摸了摸女孩的头:“梦见了些不好的事情,还梦见了一个不认识的人。”
“不认识却出现在梦中?还掩盖过了不好的事情?”
莫芷濡咯咯地捂嘴笑起来:“该不会是阿姐的真命天子吧?”
“小屁孩而已。”莫祈君不欲再说梦境,提起正事,“外面是谁来了?”
莫芷濡才想起自己进来的目的,收了奇思妙想道:“是苗姐姐又来了,阿姐快出去瞧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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室内陈设古朴,案几上的香炉烟雾袅袅,散发出沁人的淡香。
苗霜听见不急不徐的脚步声,抬眸见不远处长廊走过来的女子一袭淡绿色荷叶边交领素裙,腰际一条纯白色衣带自然垂落,与衣衾一同随着均匀的步子摆动,仿若夏日池塘中一簇一簇的莲叶。
走近了,她透过蒙蒙白烟望去,看清了女子的面容。
不施粉黛的脸庞白白净净,细眉乌黑,双眼青翠,是极其少见的绿色瞳眸,秀鼻小巧,薄唇淡粉,鸦发梳作一个偏左的半束发包,只插着一根碧绿的簪子,发尾走势顺着分明的锁骨,下梳到腰侧。
即便看上去身子不太好,也依旧是个标致的清冷美人。
若不是有眼疾,只怕是求亲的人应当能从南沽县的头排到尾。
“莫医师。”她起身行礼。
“坐。”
莫祈君无需莫芷濡搀扶,精准落座于自己的位置上。
“苗姑娘久等了。”
苗霜道:“没有,我也才来一会儿。”
莫祈君挥手让莫芷濡退出去。
待门掩上,她也不客套,开门见山道:“今日,姑娘还是来拿跌打药吗?”
苗霜扯不出笑了,抹了抹眼角,保持正常的情绪开口:“是,麻烦莫医师帮我多备些药,不只是跌打的药,可能还需要一些金疮药。”
莫祈君闻言微拧了眉头:“那畜生动利器了?”
苗霜沉默不语。
莫祈君:“把袖子拉起来。”
她缓慢地上拉衣袖,露出手臂上触目惊心的伤痕,淤紫色,殷红色,一块块一条条,新伤交织旧创,掩盖住原本的肤色。
血迹斑驳手臂上几乎找不出一块好肉。
莫祈君看不见,但是能够闻得出来,她伸手轻轻地落在苗霜的臂上,面容越来越差。
那张脸因为上扬的眼尾和下垂的嘴角,没有表情的时候有些冷,一旦露出笑意,气质就截然不同,温婉清丽,落落大方,如画一般,可一旦沉下脸色,便是把“生人勿进”四个大字明晃晃地写在脸上。
她收回手,忾然轻叹,终归是没有说出逾矩的话:“拉起来吧,莫要着凉了。”
苗霜默默照做:“有劳莫······”
“动了胎气就不好了。”
她接着说出后半句话,苗霜一双杏眼蓦然睁大,整个人像是被钉在原地。
过了一会儿,她双唇哆嗦着,又惊又喜道:“莫医师,您是说、您是说,我有身孕了?”
莫祈君沾了些墨,眼睛未动,手已然规规矩矩地写下药方:“方三个月不到,且因为心神不宁,气血亏虚,所以胎气不是很稳。”
苗霜的眼中又溢出泪来,颤抖着手抚摸向自己的腹部,仿佛摸着自己的全世界。
“麻烦莫医师了。”
她接过药方,准备如常去等着莫芷濡抓药。
那孩子虽小,可脑袋十分灵光,能够将药房里贴着药名的字全部认出,并且能够精确称量克数,除了有时候价格的加和不太熟练,需要莫祈君帮忙运算而已。
看起来被教养得很好。
“苗姑娘。”
莫祈君叫住了转过身去的女子:“容我多言,继续待在那个家里,这孩子未必能好过。”
“多谢莫医师的好意。”苗霜眼中有感激,也有无奈,抚着肚子道,“可我一介女流,如今还有了它,离开那个家,又能去哪里呢?”
“回到你的娘家去。”
清脆利落的七言让苗霜怔住。
莫祈君认真地说:“你还有你的阿爹阿娘,还有你的亲戚朋友,回去吧,逃离那个鬼地方。”
苗霜露出苦涩的笑:“莫医师没有嫁人,应当不知道。”
她说:“出嫁的女子被休妻回到娘家,注定是要成为他人茶余饭后的耻辱,若真如医师所言,不光是我,我的爹娘,还有我未出世的孩子,从今往后在外人面前,估计永远也抬不起头了。”
莫祈君没说话。
“当初是我不听爹娘劝阻,一意孤行要嫁给他,如今变成这样,也是我自食恶果。”苗霜叹道,“幸好,老天给我留了一扇窗户。”
低头时,她眼中的哀愁与后悔转变成了幸福。
这种眼神的变化倘若莫祈君看见了,一定会感到不解。
有何幸福?
直到苗霜取完药离开之后,她才不再沉默。
“谁说回到娘家只有休妻这一条路?谁说回到娘家就注定抬不起头?”她喃喃低语道,“是大寰的明文律法规定,还是古往今来的常态如此?”
莫祈君打开医书,抚摸着上面的字迹,能让她感到踏实。
“常态如此,就一定是对的么?看不看得起,又岂是旁人能够决定的?倘若自怨自艾,旁人也会将你轻看,倘若自强不息,旁人怎么说,便让他说去,难道还能左右真相,左右自己的想法吗?”
门帘揭开,是送走人后蹦跳进来的莫芷濡。
她大眼睛眨巴着问:“阿姐在说什么呢?”
莫祈君朝她招招手。
小姑娘乖巧地走到自家阿姐身旁。
莫祈君对她说:“如果日后发生了这样的情况,我绝不会将你视作耻辱,只要你想,随时都能够回到我的身旁。”
“阿姐在说什么呢。”莫芷濡一下子抱住她,“我哪也不去,一辈子都要待在阿姐旁边。”
莫祈君轻拍她的背,心里一片柔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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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沽县的夏夜不太凉爽,而是热得有些黏腻。
外头蝉鸣不止,蛙声阵阵,估计也是给燥热得没办法了,叫嚣着发泄,却也为寂寥的夜晚增添了些许温馨的生气。
有条件的人家会专门让人制冰,不论是吃饭睡觉还是洗浴,摆在屋子里,能够让人舒爽不少,再有钱些的,则会让仆人拿着扇子扇动凉气,虽然苦了仆人,但是主人能一夜都不愁睡不着。
颇为损人利己。
莫氏医馆坐落在镇子的末尾,处于风口的位置,屋子构造独特,冬暖夏凉。
但今夜实在是过于炎热,莫祈君扇着扇子将莫芷濡哄睡之后,起身去沐浴。
她身子弱,这般情况也要谨防着凉,浴桶中用的不是花瓣,而是健体的药物,所以只要靠近她,便能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药味。
不难闻,就是十分独特。
这一回所用的有点儿类似于白芷和佛手混合的味道。
她支起窗户透气,和衣躺在床上。
原以为即刻便能进入梦乡,谁料这会儿夜风讨厌的很,愣是一丝都没有。
她翻来覆去无眠,索性坐起来。
总归想要精益求精针术,白日里有时候忙到没空练习,这会儿正是个好时候。
她点起烛台,摸索着铺开针具。
莫祈君放平心境,有条不紊地在买回的猪皮上操作。
这会儿倒是有风吹进来了,没那么凉,倒是带着些暖意。
虽不足以让人凉快,但总归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有风总比没有强。
未束的发丝随风吹拂,带起若有若无的香气。
窸窸窣窣的虫鸣与蛙叫渐息渐止,整个镇子陷入了深度睡眠。
因而其他的声音更加明显。
她本以为只是风动,直到听见脚步声,才意识不对劲。
一步,一步,如发现猎物的狼,亮起绿莹莹的眼珠,缓慢地张开獠牙,伺机而动。
空气中随之传来一阵血腥味,不算浓烈,却异常清晰。
她的经验告诉自己,那绝非平常伤口能够达到的。
不是什么猪血鸡血,而是实打实的人血气味。
莫祈君双手顿住,心底的不安被无限放大,比灌了水的棉花更饱胀。
但她毕竟是个在大多数情况下都能强迫自己迅速冷静下来的人。
为了能说话,她赶在嗓子眼卡住之前深吸一口气,借以平复内心的不安。
在刀刃即将抵上要害之际,她逼着自己保持镇定,先行开口。
在她的预设知下,本该是再如常不过的声音。
就在开口前一秒,她都如此认为。
可古怪的事发生了。
她说出的话语,带着明显的颤抖:“料是尊驾伤势不轻,可需要缝制伤口?”
身后的动作没有继续,屋内响起一声轻笑:“这不是我的血。”
这少年音听着年轻,估约来人不会超过十六七岁。
在这种情况下,越是表现得弱势,越是表现得害怕,就越容易让自己处于下风。
她清楚地明白,身体拥有本能反应,那是思想无法控制的,所以站起来,转过去,想扯出笑意对他说:“我看不见,你完全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
怪事再度发生。
她根本不想哭,却被无形的力量牵扯着,眼角先于口唇,无声地落下两滴晶莹泪珠。
这样的我见犹怜之态,一般人都招架不住。
可惜对面站的显然不是一般人。
那把本来作收势的刀顷刻横在了她的咽喉。
含笑的声音里暗藏毛骨悚然的凉意。
莫祈君听见两个森然的字眼。
“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