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虔与穆琬琰隔了段距离,一前一后走着,思慎早在来大殿之前就被打发走了,后者身边的侍女也得了嘱咐,不再近身侍奉。临去后院之前弘虔无意间乜了一眼泫然欲泣的那个叫思君的小丫头,活脱脱像是她家小姐跟着自己去禅房像是进什么龙潭虎穴一般,而自己则是那掳走美娇娘的山寨恶霸。她还不至于这么没品,跟一个下人置气,便拂了拂衣衫,转身离去。
当朝庆和帝重释轻道,这座寺又是皇家御用的烧香礼佛的场所,故而虽不是什么初一十五的大日子,灵虚寺前院却依旧人生鼎沸,没个僻静点的说话去处。不得已,弘虔只能领着表妹去后院,想着那里清净,倒适合叙旧。
只是考量着,她与表妹二人虽都是便装而行,这人来人往中却也有不少朝臣的妻小,她新婚刚过,但表妹尚且待字闺中。她混不吝的大名传遍了明城她自然毫无顾忌,可若是她两人相交过过密,难免落人口舌。那参奏的折子若是飘到朝堂上,打的不仅是林相的脸,顺带着,外祖家的颜面也无处搁了。这些倒还罢了,更要紧的是,不能无辜连累表妹的清誉。
也难为弘虔良心发现,为穆琬琰思虑这多。庭院深深,两人错开了距离,缓步而行。昨日过雨之后庙落的景致更显澄澈。只是一路上的景色对于满腹心事的女儿家来说都没多少心思欣赏,痴痴望着他笔挺的项背,偶尔会听见他佩环轻轻撞击,发出清脆的声音。她突然很想喊住他,曾经朝思暮想的郎君:
“阿虔,穆琬琰这个人,于你而言,究竟算什么?难道幼时的情分真就比不上新欢作伴吗?那么如今你新人在侧,美人在怀,那我呢?我这么多年来的心心念念,又算什么呢?”
可她终究还是没有歇斯底里,或许是觉得他也不易,又或许是良好的家教和风度让她无法痛痛快快地叫喊出真实的所思所想。只能克制着,沉默着,跟在他身后,走过排成数排的长明灯,走过错落有致的斜廊和群房,来到了禅居。在这里,天地间所有的熙攘早都被高高的围墙阻隔,只有偶有沉重悠长的钟声荡开在这一方土地的寂然。所有的显贵和显赫都是属于前院的,这里很幽静,静到穆琬琰能倾听到自己“砰砰”的心跳声。
成片的糖棕油绿的羽状叶片,巨大而稠密,犹如天然的华盖,遮挡住炽热的阳光,禅房就在树木掩映里,悄然伫立着。弘虔先行引路,脚步放缓,去到了她曾经居住的一处禅房里。虽说现在的灵虚寺的地位水涨船高,却有些道心依然守着。弘虔在江南时也去过一些寺庙,外部穷极宏丽不说,禅房里也是奢靡之态。不像是清修禁欲的地方,倒像是谁家的富家少爷来消磨玩乐的风月地。这也难怪,当朝庆和帝笃信佛教,全国更是掀起了一波又一波学佛热潮,大兴土木建造佛寺。而本朝一改前朝抑佛之态,崇敬佛学,出家人不仅享受朝廷的贴补,俗世里家人甚至可免徭役赋税,待遇优渥,也难免世人趋之若鹜了。
这间禅房相比于之前小沙弥领路的那处更多了些古朴和安宁,缭绕的檀香徐徐燃着,房外偶有几只飞鸟鸣唱,欢畅而明远。
弘虔扫了一眼屋内,与记忆中的大差不差,只是当时打坐的蒲团换成了新的,身边的桌几也涂了新漆。这五载,物是人非,也难为师父一直惦念着这个顽劣的徒弟,一直费心为自己打点。
径直坐在方墩上,动手沏了一壶热茶,静候佳人到来。阿言珊珊来了,弘虔侧身,凝耳细听间一阵清淡香味就飘散了过来。鼻尖微动,她便知表妹赶到了。
少时的影响与如今重叠,穆琬琰突然在一霎那间更能体会到子美的那句“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的况味了,总角之宴,言笑晏晏。他那时顽劣,面庞却青涩得紧,眉宇之间还未长开,现在两人对坐,他面皮白净,一双桃花眼潋滟多情,不知勾了多少小娘子的魂魄去了。一袭旧衣却难掩落拓,风流倜傥,倒也是不负京城白衣的诨名了。
在穆琬琰打量这个已别数载的表兄时,弘虔也抿了一口茶,默不作声间望着故人。她相比多年前已经瘦了许多,身形聘婷婉丽,眉梢眼角都流淌着少女情思,一颦一笑间都是名门闺秀该有的风华气度。纵有千般好,却再也不是昔年的胖嘟嘟的那个喜欢追在自己身后陪自己斗鸡撵狗的小姑娘。她身后的小丫头早已在岁月的悄然流逝中不见踪影,似乎许多事物都随着母妃的棺椁一同埋在了黄土陇下。
弘虔心中说不出是何滋味,千般言语在两人对坐时也双双化成了一句幽然的叹息。
终究是没有责怪,没有诘问,没有解释和默然。总归是有少时的情意在,虽数载未曾像而今这般,对坐西窗,促膝长谈。但是并不妨碍两人笑语晏晏。弘虔会给阿言讲在江南的趣事儿,讲那些不曾诉诸于信笺的种种,讲辨明如何被思慎愚弄,讲长街里发生的人情世事也会讲些武林里的风云,只是,对于罗绮烟,封清月乃至她现在的正室王妃林涧寒,这些唯恐避之不及,绝口不提。
阿言从不是咄咄逼人的性子,阿虔不提,她也默契地不问。她懂得体谅,也知道身为先皇幼子,当今皇上唯一的手足的如履薄冰。乃至她有些自私地想着,是不是所谓的正室和侧室,所谓的赐婚,不过是为了掩人耳目,躲了朝臣们的参奏。
心有千千结,面上却是不显山露水。从小身为贵胄的她们就被教育着“喜怒不形于色,心事勿让人知”,此刻穆琬琰和弘虔皆是此条令的忠实贯彻者,虽是喜悦,却是笑容得体有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