檐下的红灯笼被风吹得左摇右晃,没关上的窗户哐嘡作响,狂风呜咽着,大有鬼哭狼嚎的架势。
一树槐花被风吹落大半,白茫茫落了一地,只有零星几点留在枝头,迎风招展。
沈筠被风吹得一激灵,勉强蓄积起勇气。
沿着走廊走向北边的屋子,他伸一推,房门没推开,再使劲一推,门扇应声而开。
首先印入眼帘的是一双腿,一双穿着红嫁衣的腿,血滴滴答答顺着她的脚尖往下流。她被白绫悬挂在房梁上,舌头伸得老长,眼球突出,正死死盯着沈筠。
沈筠吓得一哆嗦,后退一步,撞在一个人身上,他转过头,对上了一张青白的脸,五官大概复原了生前的模样,很是清秀。她身上穿着红嫁衣,双脚悬空,赫然是一只凶灵,冷不丁出现在人背后。
前有尸体后有凶灵,沈筠的心脏快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浑身僵硬,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前二十年的本能使然,在大脑高度紧张的状况下,沈筠下意识忘记自己现在有修为傍身,这只凶灵很有可能不是他的对手。
恐惧源于未知,源于自身的渺小,也可能会因为忽然忘记自己其实很强大。
那凶灵伸手抓住沈筠的手腕,拉着他向前走。
手腕处阴冷直往骨头缝里钻,冻得他一个激灵,手臂上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想来她就是这幻境的主人了,她没有立马上来索命,沈筠也就没有发动攻击,顺从地跟着她。
步履缓慢且坚定,朝着西北角的一口井飘去。
奇怪,之前在外面的时候沈筠确实不曾见院子里有这口井。
沈筠思忖这凶灵似乎没有恶意,他小心翼翼询问:“需要我帮你做什么呢?”
那凶灵停顿了一下抬手指了下院子角落里的那口枯井。
沈筠注意到,越靠近井边她的速度越慢,每飘一步需要停顿休息片刻才能继续行进。她眉头挤在一起,面容扭曲,似在承受极大的苦痛,但仍旧抓着沈筠向前走。她的身体肉眼可见的愈发单薄,等到了井边已经接近透明。
那凶灵将他牵至枯井边,他还在打量这口井,回头企图询问些什么,结果猛地被那凶灵给推进井里。
沈筠心里骂骂咧咧,嘴上想了想还是留情了。
算了,怪惨的。
经历了短暂的失重后他终于落地。
井内部宽一米有余,沈筠双臂尚不能完全展开,墙壁上面爬满了青苔。
他抬头望向井口,凶灵正趴在井沿直勾勾地盯着他,看她那意思是想让自己在井里帮她找什么东西。
沈筠双手往旁边地上一撑正想坐起身,右手手侧忽然碰到了什么,触感像是一团丝线,他伸手提起那团丝线——赫然是一颗人头,一颗成年男子的头颅,双目紧闭,皮肤溃烂大半。
沈筠:“……”
今天晚上的经历刷新自己有史以来看过的所有恐怖片。
那凶灵在井边狂拍,神情激动。她越激动,身体透明化的越厉害,每一次都在自我献祭,眼里猝然流出血泪,落下来滴在沈筠的脸上,冰冷的触感。
沈筠抬手抹去,提着那颗头颅,蹬了一下井壁,借势一跃,跳出枯井。
他将那颗头颅递给凶灵,看着她将那颗头颅抱于怀中,用袖子轻轻拭去头颅脸上的血污,视若珍宝。
沈筠在一旁默默看着,不禁在想她是如何沦落至此等悲惨的境地。
眼前忽然升起大片浓雾,等雾气散去,眼前已然换了一副场景。沈筠以旁观者的视角观看。
“感谢诸位捧场参加吴某人的喜宴,诸位吃好喝好!”新郎官端着酒壶挨个敬酒招呼宾客。
“你小子真是好福气,娶了这么个如花似玉的美娇娘。”
旁人打趣吴生,满脸的羡慕,娶得心爱之人,他在这一刻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幸福。
喜宴结束,宾客散尽,他站在门口一一送客,正准备关门时,发现门外有人不请自来。
“仙人怎么来了?”他开口的语气算不上好。
那仙人执一柄拂尘,推开半关而未关的门走进院里:“相识一场,妍妍要出嫁我自然该来的。”
“这宅子格局不错,可惜了。”他背着双手,在院子里闲庭信步,向是刻意来闲聊的完全没有应有的自觉。
“仙人见多识广,自然看不上我这陋舍,吴某招待不周,还望自行离开。”吴生不满他已久,直接开口赶他。
那仙人脸色不变,抬手挥了下拂尘笑了笑:“一刻钟后我会过来,现在逃吧,不过妍妍要是乱跑我可是会生气的哦。”
吴生脸色大骇,他哆哆嗦嗦地往回跑,连回头再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那仙人话里的杀意令他生寒。
人在恐惧面前大概确实能激发出潜能,在这种境地下他不敢想他能勉强维持住冷静骗崔妍妍藏进床底下的密室。
一刻钟眨眼便过,一场差距悬殊的屠宰拉开序幕,那“仙人”明明可以一击必杀,却拿着一把再寻常不过的匕首追逐。随意往猎物身上划一刀,给猎物留出机会逃跑,然后再把他们追回来,一遍又一遍的凌虐,就像猫玩弄老鼠一样,直至老鼠死亡这场游戏才会结束。但“仙人”不同,仙人会在他们濒死时给他们服下生肌长肉的仙药,刻意拉长这场游戏。
“出来吧妍妍,阻碍都被我清除了,你可以安心和我离开了。”
他话说得轻巧,吴家一十三口人命在他眼里实在微不足——挡路,就该杀。
于是沈筠便知晓,那些房间里的是十二对眼睛,十二对耳朵,十二具尸体,以及十四条无辜的人命。
修仙者杀凡人实在轻巧。
笃定崔妍妍会主动来找他,“仙人”一挥袖凭空拿出茶具和茶叶开始煮茶,此事最需要耐心,火候多一分少一分差距极大,都不能充分展现茶的口感。
他一边喝茶一边屈指敲着石桌,一下又一下,他渐渐失了耐心,等察觉不到崔妍妍的气息是他气急败坏地摔了茶杯甩袖离去,临走踢到吴生的头颅,一脚踹进井里又随手施下一个法诀,而对于曾经的求之不得连用神识扫一眼都欠奉。
新妇崔妍妍发现吴生的骗局时已经太晚了,吴家早已沦为人间炼狱,丈夫就倒在新房里,身体残破不堪。
此事皆因她而起,她愧对吴家上下,已无颜面在这世上活下去,一截白绫了却残生,权当以死谢罪。
再悔再怨再不甘心,在仙人面前凡人终究只是会哭会闹的禽/兽罢了。
禽/兽之变诈几何哉?止增笑耳。
画面再一转,吴生牵着崔妍妍正在对沈筠挥手,他知道这个幻境要结束了。
视线最后,吴生和崔妍妍化作两只蝴蝶,煽动翅膀,相伴相携,自由飞向遥远的天际。
那天蓝得澄澈,正空太阳高悬,阳光普照之下阴翳不复存在。
“沈筠,沈筠你快醒醒!”
耳边传来谢淮之的声音,沈筠掀动眼皮,睁开了眼,对上了那双点漆似的眸子。
他正躺在谢淮之的怀里,顾沉在一旁施法替他疗伤,股股灵力如暖流,流过沈筠寸寸经脉,充盈空荡的身体。
倒在院子里的槐树实在扎眼,白色的花边铺了满地,混在泥土里。沈筠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幻境破是一方面,外面定是因为顾沉破了阵。
沈筠开口,声音沙哑:“多谢仙君和淮之哥哥的救命之恩。沈筠定当结草衔环以报之。”
后半句还没说完就被顾沉抬手打断了。
“小狐狸,你得将这件事从头到尾如实招来。”他的语气很是严肃。
他如何也猜不到一个刚刚入世的妖族会闹凭空招致如此祸端,而谢淮之又在这件事里参与了多少?
沈筠将之前给谢淮之的说辞又复述了一遍,崔妍妍和吴生的事按下不提,他总要去会会那个灭人满门的“仙人”的。
听他叙述完事情的来龙去脉后顾沉心下稍安。
“只是这样吗?”顾沉的眼神淡淡的掠过他,见他状态稍佳,停了灵力输送,“小狐狸胆子倒不小,你可知你今日为何会遭此一劫?”
“我……我不知,还望仙君明示。”沈筠脸色还很苍白,挣扎着想起身,又被谢淮之给摁下了。
谢淮之语气不悦:“伤成这样,还闹什么。”
顾沉在他二人之间扫了一眼,忽然开口道:“那便等你身体好一些再说。”
说完眨眼间人就已经离开了,连半片衣袖都没留下,徒留他二人面面相觑。
沈筠:“……”
叫你惹他,这下气跑了吧,还不得你背我回去。
事实却和沈筠所想略有偏差,谢淮之任劳任怨抱起他,于浓重夜色中,穿过长街小巷将他送回房间。
沈筠躺在榻上,趁谢淮之起身欲离开之际抓住他衣袍一角轻轻扯了扯:“你不要生气了,我本来以为我能应付的过来的,谁想到她这样狡猾。”
“你该同我商量一下的。”谢淮之冷着脸伸手将自己的衣袍扯回来。
沈筠:“我怕她找上你你应付不过来,我心系你安危。”
谢淮之被他几句话惹得更加恼怒了,不免絮叨起来:“你应付过来了吗?”
“你不知方才情形多么危险,那宅子被人特意做成了阵法,关窍就在槐树上,一旦身陷阵中,灵力精气只能被吸干,到时回天乏术,你指望谁来救你。”
“仙君不是救了我吗。”沈筠小声嘟囔。
心里不禁回想起幻境中“仙人”那句意味深长的话,害他的人当真和他没有干系吗?这个阵法是本就在此存有多年还是此次蓄意为之?
线索断在自曝的魔物身上,沈筠思忖着自己得找到这个人才能知晓了。
谢淮之哑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