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的室内突然出现诸多抽气声,太医们颤着胡子,竭力蜷缩在一旁降低存在感。
孟乐浠倒是解气了,方才梦中无法让她报仇雪恨,如今人送到了跟前,她定是要还他一报的。
曾经给她端茶奉水吆来喝去的人,怎知这是匹披着羊皮的狼。
竟然骗过她满府的眼目,还韬光养晦竟覆了她的国,掠夺她囚于深宫,当真是喂不熟的白眼狼。
看着她如视弃履的眼神,宋斯珩攥紧骨节分明的手,白皙手背上烙下刺眼的红痕,脖上的青筋隐隐若现。
他压抑着翻涌的气血,侧过头冷声:“滚。”
跪了一地的侍从如释重负般匆匆离开,仿佛不小心听了宫闱里的秘闻,走慢一步就要掉脑袋。
反倒白蔹倒是破罐子破摔般淡然起身,此番景色倒是让她一下重回了七年前。
小姐还是那般鲜活明艳,娇纵的不可方物,反倒是她要替陛下捏把汗。
不过弹指间偌大的寝殿中只剩他们二人,孟乐浠如避洪水猛兽般缩踞回床角另一隅,和他僵持着床对角最远的距离。
这男人如今性情上愈发阴晴不定了,早知今日,当年就应该坚决赶他出府。
孟乐浠指责的眼神都快要戳穿了他的脸。
宋斯珩抬眼看着她谨慎退避的样子,如同面对陌生猎人的幼兽一般,指尖止不住地颤缩了一下。
眼看他又倾身想要靠近,她抬起只手和他保持着距离,“你又想怎么折磨我?”
宋斯珩当真听话止了动作,却反手将她伸出的手握进掌中,温柔摩挲着她柔软的指腹,忍不住蹙眉露出些委屈的神色。
“我折磨你什么了?”
也是没想到他脸皮比城墙都厚,还学得这般勾栏心计,仗着这般姿容出卖男色,她瞪他一眼。
这处寝宫华贵非常,名唤“德鑫殿”,意为得帝王之心处,彰显万千独宠于此。
实则是帝王心计罢了,为堵天下悠悠众口,才起了这般名字。
她真正的住处,叫“孑然居”,俗唤冷宫。
冬日独自锤洗浣衣,衾褥皆破,半两劣质煤炭傍暖,冻得双手生疮。
日日天色未明就早起,偷溜进德鑫殿寝居门口等宋斯珩起床,侍奉他洗漱更衣,为他布施早饭。
私下里为奴为婢端茶奉水,就为了报七年前她使唤他的仇。
而礼部侍郎之子林礼初被刻意打压,虽夺状元却被搪塞许了芝麻小官,从此朝中人微言轻不得尊敬,强撑一番傲骨受人冷眼。
“装什么无辜,我且问你一句,我父母胞弟如今何在?”孟乐浠抽出她的手,冷眼看着他狡辩。
宋斯珩手中蓦然落了空,指尖瑟缩了一下:“岳父他们如今在北疆游玩,想来这几日就快回来了。”
她的眼眶霎时就红了,晶莹圆润的泪珠止不住地坠落,将被子湿了两小块的印记。
谁家好人游玩去流放之地?
又是囚禁绣花,又是流放蛮夷之地,当真是口中没有一句实话。
“我孟乐浠乃京中世家贵女之楷模,势必要嫁世间第一的卓绝君子。”
“宋斯珩,你我和离。”
她掷地有声地抛下这句话,本是萧肃的气氛乍起波澜,掀的室外骤雨袭来,瓢泼大雨似散落的弹珠狠狠砸窗而来。
宋斯珩垂眸掩住被刺痛瑟缩的瞳孔。
一阵冷风刮进室内,带走本就不多的温存气息。
他走到窗前掩住纸窗,被淋了满袖的雨水,湿漉漉的顺着指尖坠落,将绒毯氤氲湿了一块儿暗色的痕迹。
宋斯珩喉结艰涩的滚动,抬眸看向对他怀有满腔怒火的孟乐浠。
这段姻缘于她而言像个污点般玷污着她,恨不得趁早了结才好。
过去的七年,像他偷窃来的。
他的声音低沉艰涩,复又闪躲着目光:“夫人大病初愈,许是累了,好生歇息。”
外面阴雨密布,他燃起茶歇上的烛火便转身离去,不欲再看她那伤人的眼色。
孟乐浠反倒是急了,双手撑起到床边便喊他:“混账你站住!不必猫哭耗子,放我回府!”
那高大的背影当真顿住,下一瞬仍是阔步离开,竟还加快了脚步。
孟乐浠欲要下床要拦住他说理,身上却毫无一丝力气,疼痛瞬息间席卷上头,针扎般胀痛,一层虚汗浸透了后背。
只觉气血上涌至胸口,顺着喉间涌出一口血倾吐榻下,浑身力气都被抽走后坠入一片昏黑。
隐约间,她枕上了谁人温热宽厚的胸膛,慌乱的心跳声鼓息在她耳边,她被紧紧锢拥环抱着,便再没了意识。
向来清冷骄矜的天子失了方寸,被血沾染的手抖着苍白的指尖,额角青筋毕现,红着眼睛冲门外唤人。
“太医!叫门口太医蜀的都给朕滚进来!”
一阵慌乱的脚步声从门口涌来,宫殿中人头攒动,又是一场慌乱。
……
暴雨将歇,芭蕉被打的蔫蔫垂下叶子,皇宫上下阴云密布噤若寒蝉。
御书房内乌泱泱跪了一地的太医,檀木案几上仅燃了一支蜡,昏暗的殿中天子眼中的光随着摇曳的烛火明明灭灭。
花白着胡子的老太医佝偻着背,抬眼望向案边的帝王。
他垂在案下的手上血迹干涸,苍白的手紧紧攥着膝盖,大力到深陷黄袍褶皱中,晦暗的神色辨析不清,极力压制着紊乱的呼吸。
老太医双手举过额顶进言:“陛下,娘娘身体无恙,咳出那肺部的淤血好生休养便可。娘娘性昭淑顺、度贤礼法,想必失了七年记忆一时惊慌,才乱了方寸。”
一声嗤笑从案顶传来,此后像听了什么乐事般,闷笑从胸膛沉沉传来,笑意沁湿了眼角。
宋斯珩抬手拂去眼角的湿意,想起孟乐浠倔强倨傲的眼神,那手背还隐隐作痛。
性昭淑顺?度贤礼法?
谁人不晓家世显赫的孟氏嫡女,是何等的承宠万千,簪星曳月,被奉若明珠娇纵得性子不可一世,万般皆是不被敛目。
与后来这皇后模样,判若两人。
臣子见宋斯珩展颜一笑,便愈发进言:“陛下与皇后伉俪情深,定会一心一德、举案齐眉……”
一道身着玄色劲服的男子眨眼间叩首在宋斯珩身前。
他衣袍末尾用皇室金丝勾勒着昙花,被雨意氤氲若隐若现流光,乃天子近臣,执掌厂卫,东厂与锦衣卫皆在其下,只侍天子左右。
羡遥单膝跪在地上领罪:“陛下,微臣不察,娘娘逃了。”
倏尔间冷意肆虐,茶案上的琉璃盏被执起,宋斯珩手腕一偏狠狠掷在他膝边,锋锐破碎的瓷片刮破了他的下颚,血珠顺着落进衣襟。
寒意冰锥刺骨。
……
自宋斯珩离去不久,孟乐浠便恢复了意识。
还未睁眼,便略带不耐的沙哑开口:“白蔹,将那难闻至极的安神香给我换掉。”
不过一会儿,熟悉的檀香弥漫整个宫殿,分明是精心养神的香,却惹的孟乐浠愈发烦躁。
“我去当尼姑出家修行了吗?换牡丹与殷红麂绒。”
她烦闷的撑起身就要起床去沏盏茶静下心。
一张脸突然贴面凑近了她,占据了她几乎全部的视线,被猝然吓到的孟乐浠心脏漏掉了一拍,胳膊一软重新跌入软垫中。
“娘娘,你不是自进宫以来便觉此香过于馥郁勾人,嫌不够淑雅庄重吗?”
姑娘眨着灵动的大眼睛,水汪汪看着她,想和她亲近亲近。
孟乐浠惊魂未定地平复着喘息,本就心神不宁还被这丫头吓了一大跳。
“鹿衔!你怎么神出鬼没的。”
她撒着娇抱住孟乐浠的胳膊:“娘娘,人家想你啊,出个外务的功夫就得知你醒来失忆了,急得我马上就回来守夜了。”
鹿衔委屈巴巴的像怕她失忆也把她给忘了一样,幼猫般依赖的眼神轻易再次俘获了孟乐浠。
她摸摸鹿衔凑到跟前柔软的头顶,放柔了语气:“无妨,该记得的都记得。你帮我件事吧?”
白日看来白蔹定然是不会帮她的。
那暴君眼看都怒极了,她却还是跟着一众侍女飘飘然走了,丝毫不担心她会不会受什么虐待。
说不定她早已经被宋斯珩那斯笼络了。
鹿衔乖顺地十分餍足,“娘娘尽管吩咐就是,不论上刀山下火海,抄家还是放火,定不负所托。”
一小簇火苗从她圆溜溜的眼睛里迸出。
孟乐浠颇为满意地拍拍她肩膀,趴近她耳边轻声:“和我一起逃离皇宫。”
那簇火苗瞬间被一盆凉水扑灭,她惊恐地推开孟乐浠,细细打量眼前的女子,从头发丝到手指尖。
“也不是假冒顶替的娘娘啊,莫不是被夺舍了?我得赶紧去找个道士来驱驱邪。”
说着就起身要走,被孟乐浠眼疾手快一把扯住了腰带,脚步生生止住。
她尴尬带着僵笑扭过头,这还不如让她去杀人放火。
宋斯珩谁敢惹啊,看着那么谪仙的一个人,七年前兵起血染皇城,杀伐果决雷霆手段,前朝余孽无一幸免成他剑下亡魂,一己之力以复国。
虽他不言,但举国上下皆知孟乐浠是他龙之逆鳞,触之即死。
为她空置后宫废弃选秀,贞洁烈夫到周身侍奉的没有一个婢女。
孟乐浠粼粼的眼睛蒙上一层雾气,泪珠欲落不落,沁湿了细密卷翘的睫毛。
“宋斯珩那斯,山猪吃不了本宫这细糠。”
“鹿衔,我在这宫中信任的人,唯有你了。”
话落,狠狠触动到了鹿衔。
她终于明白话本上为何君王不早朝,就会有大臣骂后妃祸国妖姬,若换了她,烽火戏诸侯都得一日戏三番。
早就听闻圣心难测,莫不是真有不足为外人道的隐情?
鹿衔一狠心,咬牙半跪在床榻边,紧紧握住她的纤手,“怎么逃!”
孟乐浠弯起的眉眼闪过狡黠,狐狸尾巴大摇大摆地甩了起来,“左右我们撑不过羡遥多久,被他发现以后一定会封锁城门,继而全城通缉捉拿,那不如我们反其道而行之……”
两人对视了一眼,抬起食指,点触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