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苏南市的知青只有姜瑶一个,李队长发脾气都没处发。
看着姜瑶吐到脸色苍白止不住发抖的模样,无奈摆摆手,“行了,进屋里歇着,我给你整一碗罐头糖水。”
“!”
还有这种好事?姜瑶惊喜。
李队长用脚趾头都能猜到她在想什么,忍了忍骂道:“钱给我交过来,全知青就剩你一个没交饭钱,一碗罐头糖水儿多收你两毛钱!”
“……”姜瑶虚弱扶墙。
田静小心翼翼扶着她进屋。方才还在羡慕姜瑶能喝罐头糖水的知青们,听到一碗糖水要额外收钱,顿时没有一丝一毫的想法了。
这年头,大家口袋里都没多少钱,知青们都是十几岁的年纪,还是学生呢,平生第一次拿到十六块钱的知青补贴,都指望拿这笔钱补贴家里。
再者,区区一碗糖水,值不了两毛钱。
不多久,众目睽睽之下,所有知青目不转睛看着李队长从办公室拿出一个透明玻璃瓶的水果罐头!
还是梨子罐头!稀罕着呢。
水果罐头在66年算是高档营养品,贵且不说,还要单独的罐头票,有时候拿着钱和票进去百货商店,想买都没货呢。
有知青禁不住吞吞口水,窃窃私语,“大队长手里怎么有罐头呢?”
这话说的,姚卫红翻了翻白眼,呛他道:“大队长有手有脚,能挣钱,怎么就不能买罐头了?”
“我是说,他从哪里弄的罐头票呢。”
城里人吃商品粮,按人头给计划供应,街道给一家一户下发粮票油票糕点票等,罐头票也会发,只是数量不多,一年到头领不到几张。
轮到乡下,下发的票只会更少。
不知是谁答了一句,“这罐头应该是在梨花庄买的。”
贺建军也站出来解释:“咱们前沟岔生产队隔壁,翻过两座山头就是梨花庄,那里漫山遍野都是梨树,当地队上搞了一个水果罐头厂……”
人家专门做梨子罐头的,听说销量还不错,同一个公社下面的生产队都沾了光,不用罐头票,年年都能从那边买一箱罐头。
不像前沟岔,搞什么不好,累死累活搞了一个采石场orz
李队长一脸肉痛,懒得理睬这帮知青瓜娃子的嘀咕,小心翼翼拆开全新的梨子罐头。
只见他拿勺子的时候微微一顿,吝啬地只给挖了一块果肉,再舀一勺糖水,然后拎着桌上陈旧发黄的藤编壳子暖水壶,冲凉白开。
很快,一碗新鲜出炉的罐头糖水递到姜瑶面前,李队长没好气,“喝吧。”
姜瑶:“……”
姜瑶含泪谢过大队长的照顾。
有了前面野菜粥的惨烈对比,这碗平平无奇的罐头糖水对姜瑶来说意外地香甜。
她低头美滋滋喝着罐头糖水,心想从前的自己哪里看得上这样的东西。
果然现实让人遭受毒打。
来到66年,姜瑶如今格外珍惜这一点点来之不易的甜。
“好喝不?”田静在一边馋得要命。
姚卫红没说话,但也咬着勺子舔了又舔,眸光频频张望过来。
倒是陈晓楠,脸色淡定目不斜视,撕着手里的杂面馒头一小口一小口的吃。
姜湘眨了眨眼,顶着奇奇怪怪的氛围喝了大半糖水,最后顶不住,把糖水碗推给田静,“行啦行啦,剩下的给你们喝。”
“小花你真好!”
“小花!”
田静和姚卫红高高兴兴把剩下的罐头糖水瓜分殆尽。
趁这个当口,姜瑶站起身,一个人去了隔壁大队长办公室。
李队长抽着自制的卷烟,头也不抬冷哼道:“来交饭钱了?”
“是。”姜瑶笑得腼腆,肉痛万分,把口袋里唯一的一张一块钱递过去。
李队长收钱的动作略微迟疑:“就一块钱?其他知青都交两块呢。”
“……没有,”姜瑶小心翼翼伸出三根手指,“大队长,我只交三毛钱,就那个糖水罐头和野菜粥的钱。”
“姜小花!”办公室传出一声怒吼。
姜瑶颤抖:“大队长,我改名了,我现在不叫姜小花了,我叫姜瑶。就是姜草的姜,仙宫瑶池的瑶。”
李队长一时被她转移了注意力,“好端端的,改什么名?”
“总之…就是改了,昨天下午我在公安局办户籍的时候专门改的,徐公安帮我办的手续,户籍册上的名字都改过来了呢。”
“行——”他话还没说完,就听姜瑶焦急催促:“队长,能给我找钱了吗?”
“找钱?”
“就是,我只交野菜粥和那碗糖水的三毛钱,剩下两天我就不和大家一起吃饭了。”
李队长没好气:“知青院还没搭灶台,你怎么解决吃饭问题?”
这个嘛,也不是没有办法解决。
姜瑶咬了咬唇,小声问:“咱们队上谁家做饭干净又好吃呢?李队长,我自己掏钱,去老乡家蹭两天饭,行不行?”
“……”
李队长不想理她,面无表情从抽屉里拿了七毛钱,找给她,示意她迅速消失在自己面前。
姜瑶会意,火速逃之夭夭。
吃过早饭,所有知青在院子里集合,出发去干活。
姜瑶以为干活就是下地种地。
知青嘛,下乡插队无非就是种地的,但其实不然。
这年头基本上靠天吃饭,庄稼地在农民眼里不亚于命根子,精心伺候都来不及,怎么可能随便交给初来乍到的知青们霍霍?
根据李队长的指示精神,男知青统一去山上的采石场打石头,女知青则是跟着村里的婶子们一块下地锄草。
鉴于女知青初来乍到,不熟悉地里的农活,只能从最简单的锄草做起。
姜瑶依着安排,在大队部仓库排队,顺利领到一个干活的农具——短柄的方形锄。
拿在手里非常轻巧,正适合女知青用。
男知青分成两队,浩浩荡荡朝着山上前进。剩下四个女知青一路忐忑跟着婶子们去庄稼地。
李队长背着手遥遥领先走在前头,婶子们落在后面,偷偷打量跟前的女知青,互相咬耳朵。
“……她们城里来的小姑娘,都是咋长的?个个都比咱村里的好看。”
“要说好看,还是俺屁股后头这个最好看。”
“哪个?”
“就最娇气的那个,今早吃饭还吐了呢。”
两只耳朵听得清清楚楚的姜瑶:“………”
姜瑶轻哼一声,装作没听见,娇气咋啦?娇气是福!
一行人大约走了七八公里,终于抵达红薯地。
李队长挑了四个干活麻利的中年妇女,一对一带着女知青锄草,“大伙儿别拘谨,互相认识认识,以后下地都在一块,互相看着点。别让谁落单了,知道不。”
说到最后一句,李队长语气陡然严肃,目光森然地望了一圈庄稼地。
姜瑶隐约察觉到不对劲儿,当即抬起眸,悄悄打量着婶子们的脸色。
只见几个婶子笑容收敛,其中一个大声应道:“大队长,你放心,有俺们跟着呢。”
听见这话,姜瑶咬了咬唇,下意识握紧了手里的短柄小方锄。
前沟岔到底藏着什么秘密,怎么感觉所有人神神叨叨的。
顾不上深思,她蹲下身,跟着眼前一个朴实微胖的中年妇女锄草学习。
分组的时候,两人已经简单认识过了,姜瑶称呼她吴婶,吴婶看着四十岁出头,头发乌黑,身形微胖。
五六十年代粮食产量低,大多数人吃不饱,饿得面黄肌瘦。
在乡下能遇见一个微胖的中年妇女,只能说这家条件真不错,竟然能让她吃胖!
姜瑶一边打量一边暗暗咂舌。
不只姜瑶悄悄打量,吴婶也在偷偷看她。
前沟岔插队的四个女知青,就属姜瑶模样最出众,十七八岁的年纪,皮肤白的发光,唇红齿白的,一双水润润乌溜溜的眸子转来转去,看着便机灵。
最稀奇的是她的穿着,一身灰色套装,看着不显眼,但格外好看,就是好看。
吴婶忍不住,摸了又摸姜瑶的衣裳,还扯着上衣拉链拉了两把,“这五金拉链头就是顺溜,质量真好,真好。俺们乡下的衣服都是子母扣,还没弄过这样式的拉链……”
姜瑶:“…………”
吴婶越摸越不见外,蒲扇般的大掌甚至摸了摸姜瑶的两只手,腰肢,然后是屁股!
姜瑶防不胜防,捂着屁股吓了一跳,她起初开朗活波的外向性格,硬生生被吴婶摸得渐渐拘谨自闭。
要不是两人都是女的,她差点以为吴婶故意占她便宜呢。
姜瑶脸上的笑都快僵了,“婶、婶儿,咱们是不是该锄草了?”
“对对对,是该干活了,挣工分。”
话音落下,吴婶手下动作麻利,咔嚓咔嚓几下,脚边便多了一茬杂草。
“小姜同志,俺教你认一认,哪个是杂草,哪个是能吃的野菜,哪个是红薯叶子,这锄草也有讲究,不能伤到红薯根了……”
姜瑶胡乱点着头,擦了擦额上先前吓出来的汗,勉强把杂草和红薯叶子认了个清楚。
吴婶讲清楚以后,姜瑶半句话都不敢和她说了,不留痕迹离她一丈远,低下头一股脑锄草。
不一会儿,吴婶忍不住凑过来,和姜瑶挨着,边锄草边低声叨咕,“俺一看就知道你气血充足,不缺营养,这屁股摸着好生养。”
姜瑶吓得哆嗦,差点把眼前的一簇红薯藤砍断了。
“吴,吴婶,我还小,我暂时不考虑嫁人生娃的!”
“哎呀,俺就是念叨一下,夸你呢,你怕啥。”吴婶终于反应过来了,一时哭笑不得。
“小姜同志,你别怕,俺就是摸习惯了,咱队上的接生婆知道不?谁家媳妇要生了,都得喊俺去帮忙呢。”
“……”姜瑶轻轻喘口气,难怪呢,一上手摸她屁股,夸她好生养!
就没见过这样吓人的阵仗。
姜瑶埋头继续锄草。
吴婶知道吓到了她,不由扑哧一笑,“你们城里来的小丫头,脸皮就是薄哎。”
姜瑶还是没敢说话。
原本她想和吴婶套近乎,打听打听前沟岔生产队的事情,现在,她是一点心思都没了。
她埋头缩在红薯地一心一意锄草,活像一只小鹌鹑。
见她这样,吴婶又是噗嗤一笑,“行行行,俺不烦你了,这亩地归你,俺去旁边那亩地。”
余光瞅着她走远,姜瑶浑身上下紧绷的劲儿瞬间松了,心累地一屁股坐到地上。
吓死人了。
夸什么不好,夸她屁股圆好生养,这像话吗?
姜瑶举着小方锄拼命刨地,气呼呼地心想,她那是腰臀比例好,天生的性/感身材!
大家都暗戳戳羡慕她呢,哼。
庄稼地大路边。
李队长远远看着,不放心地喊了一句,“怎么样?你们几个城里娃,能上手吧?”
田静大声回应:“大队长,你放心,我们能行。”
“行,记住了啊,斩草要除根,把杂草的根锄干净了才算完。”
说罢,李队长走到地垄边上,又是观望了半晌,看女知青们锄草的动作虽然不熟练,但慢慢地都开始上手了。
这才是第一天,他不急着折腾这帮知青。
李队长转身慢悠悠离开。
姜瑶探出脑袋,瞅着上级boss越来越远的背影,东张西望,迅速捡了一块大点的石头垫到屁股底下坐着,然后冲着脚边的杂草丛一根一根薅。
她当然不会光明正大偷懒,就这么坐着慢慢干活,比一直蹲着省力多了。
她们四个女知青,一人负责一亩地,完成任务就可以各自登记四个工分。
工分可以换钱!
为了钱,姜瑶憋着一口气认真锄草,后来随着太阳渐渐高升,她慢慢就开始蔫了。
这片庄稼地视野开阔,地势平坦,四面八方都是刺眼阳光,没有一片阴凉地。
姜瑶的脸颊,很快就被太阳晒得红扑扑的,背上的衣服都汗湿了,是热,也是累的。
没有亲自下过地的人,大概永远没办法体会真实的农民生活有多辛苦了。
陶渊明说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实际上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底层农民哪有这般闲淡心境。
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这才是乡下生活的真实写照。
虽说姜瑶自幼寄人篱下看人脸色,但姜家名下有集团公司,她姑姑并不缺钱啊。
换句话说,姜瑶从小到大吃过不少苦,唯独没吃过金钱的苦!
这下地锄草,确实不是姜大小姐能干的活儿。
姜瑶累得撑不住,蹲下身伏在膝盖上,只觉得脑瓜子里嗡嗡嗡地响。
她不会中暑了吧?听说中暑必须躺下来休息的。
想到这里,她急忙站起来,眼前一阵阵发黑,晕晕乎乎地走到工分员那儿,还没说话呢,身子就向前倒。
工分员是个壮实大妈,猝不及防被姜瑶吓了一跳,手忙脚乱扶着:“哎哎哎,怎么了这是?”
“晕。”姜瑶眼睛向上翻。
大妈语气关切:“热晕了吧,快上去,到路边的阴凉地歇歇,歇一会就好。”
“……”不是,怎么不让人回知青院休息呢?
姜瑶翻眼望天,恨不得眼前一黑不管不顾晕死过去。
“小姜同志,没事吧?”附近的吴婶急忙跑了过来。
“小花。”田静和姚卫红也是急哄哄过来,一个给她扇风,一个给她递水壶。
“喝水,喝口水。”
“我没事,歇一会…就好。”姜瑶没敢靠着吴婶,扶着田静的手腕,接过水壶,却没喝水,只是贪图水壶冰冰凉凉的触感。
歇了半晌,见姜瑶还是晕晕乎乎四肢发软的虚弱模样,吴婶纳闷,摸了摸姜瑶被太阳晒得红扑扑的脸蛋儿。
“不应该啊,你这丫头身体应该挺壮实的……”
姜瑶快给她跪了,求求了,婶儿,别说话了。
她知道自己身体倍儿健康,没那么虚,但就是想偷懒歇一歇,地里的活儿她是一点都干不下去了。
姜瑶继续翻眼,晕晕乎乎靠着田静。
田静干脆道:“小花,要不你别干了,先回知青院歇一歇,反正你那活儿也不着急。”
姜瑶嗓音软软:“能、能行吗?”
不等田静应声,边上的吴婶插嘴就道:“歇一歇没啥,就是你今天的工分没得赚了。”
姜瑶心说怎么就没得赚了,满打满算,她好歹在地里忙活了两个多小时,两个多小时呢!
少说能落得两个工分吧!
万万没想到,工分员大妈看了看她的劳动成果,脸色为难,又看着姜瑶摇摇欲坠的虚弱模样,想了想,给她记了一个工分。
姜瑶:“………”
也罢,不干了,回知青院歇一歇。
她又热又累,晕得实在难受,破罐子破摔和众人挥挥手,脚步飘忽着走上大路,准备回去知青院。
吴婶不大放心,下意识想跟上去,“大队长千叮嘱万叮嘱,不让女知青落单。”
这句话出来,田静和姚卫红都听出了不对劲,“什么叫不让女知青落单?为什么啊?”
两人一时间拽着吴婶不让走。
吴婶一脸着急,又懊恼自己没把住嘴说错了话。
前沟岔前些年有个漂亮女知青无故失踪,虽说对外宣称没找到尸体,也没找到任何线索。
但实际上,当初公安同志漫山遍野搜索时,曾在草丛间捡到一片破烂布片。
正是那女知青身上的衣物。
知道这隐秘的人并不多,吴婶就是其中一个。
出了这一桩丑事,当初闹得沸沸扬扬,却仍然没抓住是哪个畜生动的手。
整个红旗公社都知道这事。
但下乡的知青们不知道。
倒不是队上的社员们存了心故意瞒着,当年这事发生在60年,现在66年。
过了这么些年,有人已经忘了,有人还记着,然而没人主动问起,又有谁会刻意提起从前的丑事?
姜瑶浑然不知吴婶和田静姚卫红之间的拉扯争执,她累得要死,一个人走在回去知青院的乡间小路上。
乡间的小路草木纵横,行走间尘土飞扬,风从遥远的地方吹下来,带来滚滚热浪。
这时候姜瑶的脸颊下巴热得都是汗,擦一把汗,转过身眺目远望,绿油油的庄稼地一望无际,又一阵热风吹来。
犹如风吹麦浪。
姜瑶苦中作乐,欣赏了一下眼前的风景,然后抬脚继续回知青院。
途中,她遇见一片浅浅的湖摊草丛,两只嘎嘎叫的野鸭子在密密草丛间穿梭而过。
野鸭子?
姜瑶心脏陡然跳了一跳,不知怎么想的,抄起背篓就追,钻进半人高的草丛,动作迅疾猛烈之让鸭躲闪不及!
一口结实大框从天而降。
她一屁股坐到倒扣的被罩住的鸭子激烈撞击的背篓上,短短一瞬间,彪悍地罩住了一大一小两只野鸭子。
前所未有的成就感充斥了姜瑶的脑海!
姜瑶淡定地撩了撩额上的碎发,左右观望许久,密密草丛间没有人影,没有任何动静。耳边只有簌簌风声。
她心念一动,借着屁股底下背篓的掩护,被罩住的鸭子挪进去了空间,再从空间挪出来,两只活蹦乱跳的鸭双双噶得无声无息。
活鸭瞬间变死鸭!
妥了,一会就去和大队长请假,下午进城去收购站,把鸭卖了换钱。
姜瑶算盘打得叮当响,抄起背篓,把两只噶掉的野鸭子装进去,揪了一把草丛叶子遮掩,高高兴兴钻出了草丛。
然而乐极生悲,下一秒她猝不及防撞到了一个硬邦邦的人影。
“谁啊?”姜瑶吓一大跳,这人怎么走路悄无声息的。
抬头一看,不是别人,正是人人避之不及的地主崽子谢云洲。
姜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