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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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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云回到家,母亲在沙发上睡着了,电视开着,是一部聒噪的家庭剧。父亲入狱后,母亲丧失社交兴趣,天天在家看电视,烧几只小菜都心不在焉,倒进半瓶油。

凌云晚上从不吃母亲烧的饭菜,但母亲自己浑然不觉,不出两年,体型就走了样。

凌云买回器材,押着母亲健身,母亲束之高阁:“你在台上要保持形象,我怕什么。”

凌云说:“妈,一辈子还长,服气就完了。”

母亲不听,凌云躲进卫生间淋浴,流下眼泪。她为自己的无能难过,她没办法带母亲重新过上好日子,没有办法。

后来就习惯不哭了,试着去找旧时唤过叔叔伯伯阿姨的人们。他们看着很友善,是长辈的样子,对客人介绍这位是凌越海的女儿,来找他们出手一件半件小玩意儿,末了却都说:“不值几个钱,不喜欢,就放着呗。拿出去卖,可就是流落了。”

也不是每回都碰壁。父亲从商30余年,也有交情甚笃之人,颜敏就是其中一位,她是凌越海创业时的伙伴。凌云每次去了,颜敏都会拿出几件物事委托给她,凌云感激难言,颜敏叹道:“又倔又傲,会吃苦头啊。”

不这样,心里更苦。凌云总想,等到时来运转,要答谢颜敏,可是直到颜敏病逝,她也没能时来运转。

洗漱完毕,凌云辗转到后半夜才睡着。傍晚离开杜家小区后,她去拜访过两个客户,都没谈下来,而且价值都不如玉贵人。但乐有薇跟她争夺玉贵人,她没了把握。那女人是主动出击的进攻式人格,不会轻易放弃。

这次若没有杜老头的玉跪人镇场,拍卖会就不够分量,很可能被取消,但想想乐有薇脚下踉跄,跪在地上的情形,凌云渐渐心平气和。

房子在一楼,很老旧,凌云的卧室只有6平米,一床一桌一摞书。她仰头看天花板,霉斑密布,她笑了一下,它们是我的星星。

心里压着事的人醒得早,凌云吃完早餐,走路去公司。她估摸着杜老头送完圆圆上学回了,打去电话:“杜伯伯今天有空吗?”

杜老头说家庭会议还没开,还问:“你也不急着这一星期吧?我家就这件值钱货,得慎重点。”

昨天在他家说过很急,杜老头这态度很明显了。凌云的心沉落谷底,呆坐到上班时间。

洪经理得知凌云仍无重器,皱着眉,把一份表格往她面前推了推。

表格是一场拍卖会做下来的常规数据:成交量,成交额,佣金额,预展参观人次,竞买人数,增长率……凌云明白洪经理的意思,缺乏重器,还强行举办拍卖会,效果必然不佳,数据也难看,不如放弃这次,再积累积累。

可这次征集到的物件,大多数都跟货主签订了期限,不上拍就要被收回去,凌云说:“您再给我两天时间。”

洪经理不置可否,凌云问:“有薇那边呢?”

洪经理说:“她还在谈。”

是在跟杜老头谈吗?凌云回了家。父亲出事时,她身在英国,想辍学不读,母亲勒令她坚持,她现在不能为家里做什么,但是拿到世界名校毕业证,一定能为她以后带来一些什么。

凌云变卖了奢饰品,勉强熬过剩下的学年,回国时才知道,母亲为了给她一个栖身的家,卖掉所有值钱的行头,买下这处老房子。

凌云从衣柜里抓出饰品箱,她的东西也都卖了,只剩这条翡翠项链。18岁生日时,父亲送出这件成人礼,18颗宝石错落有致,是雨滴的形状,在英国最艰难的日子,凌云也没卖。

母亲拧开门进来,凌云藏之不及。母亲勃然大怒,骂她入错行,在拍卖公司蹉跎几年,一事无成,竟连仅剩的首饰都想拿出去。一定要抛头露面的话,不如去当售楼小姐,佣金高,再不济,找家大公司,给老板当秘书当助理,也容易见到有钱人,只要见着了,就有机会了。

母亲当年就是这样成功的,她是凌越海的第二任妻子,比他小十几岁。可是,人不是待价而沽的物品,凌云没忍住:“你以为我想当董事长助理就能当上?任何一行做到好位置,都不是只靠色相。”

母亲只信奉嫁给有钱人才能改变命运:“不靠色相,你连拍卖师都当不上。站在台前的,谁形象差?”

凌云做母亲的思想工作,国人喜欢热闹,有了梧桐树,才能引来金凤凰,翡翠项链就是她的梧桐树。拿到拍卖场,只是走个过场,只要它矗立在那里,人群就会蜂拥而至。

母亲冷哼:“混到这地步,还不肯面对现实吗?”

凌云爆发了:“不去钓男人,我就该死吗?”

从卧室冲到门口玄关,取下挂钩的包,手一抖,没拿住,里头的东西哗啦落了一地。凌云蹲下来捡,母亲捧着饰品箱,看着她崩溃失控,到底也没把翡翠项链递给她。

临出门时,凌云回了一下头:“把翡翠底价定得高到离谱,基本就会流拍了。你不放心,就报名参拍,举牌拍下不付款。退一万步说,被人拍走了,等他支付时,我找个借口,指出瑕疵一二三四处,对方也就放弃了。”

母亲不为所动:“有钱人比你想的多。”

凌云走了。回到人群里,她才想通母亲后半截话会是什么:“有钱人不在乎价钱,也不在乎瑕疵,她们一掷千金,就为买个喜欢,我明白,因为我以前也那样。”

凌云不知道还能怎么办。19岁时的她,头发剪到极短,染成赤金色,飞车驰过伦敦的细雨,何曾想过有天会过上这样的生活。

一晚上的时间,陈贝拉就变卦了。她说必须尊重她家老康的意见,准备上今生珠宝旗舰店签买卖合同,人家给的是实在价,改成租赁说不过去。

对方必定是许了陈贝拉额外的好处,乐有薇匆匆吃完早餐:“旗舰店旁边有家咖啡店,我们先碰头。”

乐有薇住得离华夏广场近些,比陈贝拉先到。今生珠宝旗舰店在咖啡店十来米开外,开业仪式下午才举行,但准备得差不多了。

乐有薇掏出手机,把陈贝拉的社交网页再看一遍。陈贝拉青春娇美,镜头感好,是几家网店的模特,平时经常拍摄穿搭心得和购物分享类视频,很用心地经营时尚形象。

乐有薇看了两个较长的视频,陈贝拉到了:“有薇,我很过意不去,中午请你吃饭。”

乐有薇给她要了咖啡,直接问:“除了钱,他们还给你什么了?”

陈贝拉倒也爽快:“江总请我当品牌挚友,只要品牌做活动,都邀请我出席。”

今生珠宝是新品牌,所谓品牌挚友,头衔听着尚可,没实质意义,但陈贝拉只是个运营得一般的时尚博主,自然会当回事。不过,投其所好,乐有薇也会,她递过手机:“你想要这款包,对吧?”

陈贝拉郁闷:“断货很久了,代购都没办法。”

乐有薇说:“我认识法国总店的sales,以后你想要什么款式,他们都能给你留,有些款可能有内部折扣。”

陈贝拉惊呆:“真的?”

高奢品牌维持“少数人的专享”的形象,供不应求是常事。乐有薇和那位sales交好,说穿了也是资源互换。至于她是怎么办到的,跟她结交各路人马并无不同,拍卖行业做的是中间商生意,花心力的往往不在物,而在人。现在她也一样,欲求之,先予之。

乐有薇的条件对时尚博主更有吸引力,陈贝拉内心挣扎:“我不卖给他们,你真有办法把它的价钱抬上去吗?”

乐有薇悠然道:“我让今生珠宝以合同上的价钱拍走,可以吗?”

陈贝拉来劲了:“你要跟江总谈判?”

江天派来的女助理迎上,把两人带到位于广场顶楼的今生珠宝办公室。江天从办公桌前抬起头来,乐有薇暗自惊讶,这位老板出乎意料年轻,大学刚毕业的样子,笑容阳光灿烂,一口好白牙。

陈贝拉为两人作了介绍,江天说:“乐小姐,我的品牌开业迫在眉睫,我比你更需要它。”

乐有薇问:“江总打算怎么夸它?”

珠宝界值钱的物品多,论价钱,白玉双鱼佩不算高,但强调它是帝王之物,就显出贵重了。江天想以玉佩的出身为由头,抛出“王谢堂前燕,飞入百姓家”概念,宣扬品牌的高端材质和亲民价格,乐有薇说:“要是我能为您提供更好的宣传方案呢?”

江天言谈举止很西化,中文倒说得很书面化:“愿闻其详。”

乐有薇笑:“江总以今生珠宝老板的身份,将白玉双鱼佩拍下,宣布作为本季度的镇店之宝,我想,双管齐下起到的宣传效果,会比您今天在开业仪式上单一的展示更好。”

免费打知名度的事,新品牌多半求之不得。江天似有所动,吩咐女助理:“打电话,让秦过来。”

陈贝拉帮腔:“既给今生珠宝打了广告,也给拍卖会添了热度,这是双赢!”

江天开玩笑道:“被别人拍走了怎么办?”

乐有薇告诉他,她最近一直在向熟客和潜在买家推介白玉双鱼佩等几件精品,对他们的心理价位都摸过底,江天可以说是稳操胜券。

女助理问:“我们江总不会出价过高了吧?”

陈贝拉忙道:“有薇说了,会特地介绍今生珠宝,这可是在打广告啊,江总,你们不亏。”

乐有薇一笑:“江总做珠宝生意,自己也品玩珠宝玉器吗?”

江天说:“嘿,我还真有几件玉器,买给设计部参考的。是在美国古董店买的,可以拿去上拍吗?”

“求之不得。我在介绍时,会反复提到今生珠宝品牌。”乐有薇此言一出,陈贝拉明白,这事定了。

江天满意了,笑看陈贝拉:“合同上的数字,就是我的心理价位。放心,我不会反悔,权当向乐小姐卖个好。”

陈贝拉笑了:“江总大气。”

乐有薇和江天开始商议合作细节,今生珠宝主打婚饰启迪了她,宣传帝王之物,不如帝后信物,以情动人。

秦杉从门外走进来,陈贝拉打招呼:“秦先生。”

秦杉笑容平和:“陈小姐……乐小姐。”

江天挪了挪,秦杉坐下,江天说:“我是很倾向跟贝斯特合作,但还得秦说了算。”

乐有薇略疑惑,江天拍拍秦杉的肩:“玉佩到手是他的,我只负责签字付款。”

陈贝拉说:“我还以为秦先生是奉命办事。”

江天道出原委,他爷爷对园林景观设计颇有心得,是美国几所大学的客座教授,秦杉读的是建筑,时常向江爷爷请教,算得上是关门弟子。

江爷爷年轻时漂泊海外,跟同乡合伙创立Dobel品牌,他客居美国多年,难忘故国明月,委托秦杉回国替他修葺故乡的村落。

秦杉感念江爷爷多年教诲,执意不取酬劳,在皖南乡下一待就是两年。江爷爷很歉意,托人几经打听,让江天购回白玉双鱼佩,赠给秦杉。

秦杉换了一件白衬衫,扣子光色亮泽,应该是某种贝类磨制而成。他靠着沙发上,倾听江天说着关于他的事,手上拿着一张A4纸,下意识折成纸飞机。

乐有薇暗自观察,秦杉在江天面前话也很少,如同袈裟僧,周身沉静,看来是心性如此。她好奇于秦杉性格的形成,就像好奇一件白玉,是如何在地下一点一点形成曼妙的沁色。

陈贝拉问:“江总,您爷爷以前见过我的玉佩吗?”

秦杉端详双鱼佩时,眼神怅然,可见旧物如故人,乐有薇问:“是秦先生跟这件玉佩有渊源吧?”

秦杉静了一下:“它一度属于我母亲。”

江爷爷有心,还说接下来还有更重要的任务,秦杉这才接受了这份酬劳。江天拍拍他的肩:“明白了吧,这叫物归其主。乐小姐,秦要不同意上拍,我就只能由着他了。”

江天是商人,即使白玉双鱼佩将归属秦杉所有,他也要物尽其用了再说,明里是在尊重秦杉意见,但何尝不是在以退为进?乐有薇看出来了,陈贝拉也看出来了:“秦先生,乐小姐掌握着拍卖槌,不会有闪失。”

秦杉不语,乐有薇眯起眼,为允恩师一诺,奔走万里,两年分文不取,这样的人是讲品格的,那就用品格来压制他。她淡淡说:“秦先生久居国外,可能不太清楚,国内这行的规矩是谁先询价,谁就有优先权。”

陈贝拉连忙说:“有薇去年就跟我老公预订了。”

秦杉视线投向茶几上的锦盒,一脸担忧之色,乐有薇忽觉自己有些不是东西:“江总竞拍时最大的竞争对手,将是我的发小,我不会让您母亲的旧物旁落。”

秦杉抬头看乐有薇,她诚恳道:“这次是我第一次担任拍卖师,很想有件厉害的宝贝镇场子。”

江天笑:“最终,拍卖师的朋友不敌今生珠宝的财力,惜败于我。”

众人皆笑,乐有薇晃晃手机,对秦杉笑,眼中盈着光:“我会送上邀请函,请您届时亲临现场。”

她轻松的笑颜很有感染力,秦杉加了她。江天打开手机:“哎哎,还有我!”

秦杉的头像是一只电动小飞机,网名是本名,乐有薇则是“直挂云帆济沧海”,江天看了直乐。乐有薇也笑,总有客户说她的网名像老年人,江天却说:“很适合你。”

陈贝拉说:“威武霸气?”

江天笑道:“美人当然要兴风作浪。”

乐有薇简单地说:“我小时候向往大海。”

陈贝拉一颗心放下:“有薇,我跟你去贝斯特签合同。”

乐有薇对江天说:“江总,您挑出上拍玉器就通知我,我安排专家鉴定评估。”

江天应道:“今天晚一点就选出来。”

“这两天我会聘请明史专家组织学术交流和探讨活动,解读永乐帝后,相关文章也会在各大新媒体推出。”乐有薇对江天摆摆手,再看看秦杉,“改天见!”

两个女人的高跟鞋声笃笃,渐行渐远,江天意外:“我还以为你不会同意上拍。”

秦杉说:“她去年就找过货主。”

这家伙,果然被那女人的话套住了。江天说:“其实,你不同意,我也会说服你同意。”他说着,拿起茶几上的香槟,走到落地窗前,向楼下张望。

广场上人来人往,今生珠宝的盛典就要来临。那女郎走路带风,拎来一支好年份的香槟,贺他客似云来。江天对秦杉敲敲酒瓶:“晚上就把它喝了。”

不多时,乐有薇和陈贝拉的身影出现,江天兴致勃勃:“美人,对吧?”

她浓眉重睫,长卷发,红衬衫,正和陈贝拉交谈,时时大笑,像香港老电影里的女明星,桀骜豪艳,秦杉说:“嗯。”

“活色生香,对我胃口。”江天少年时就说过,喜欢的女人只有一种:大波浪。三个字,怎样断句都可以,所以他贪看了乐有薇很多眼,“我要追她。”

秦杉一愣:“你有女朋友。”

江天把香槟放下:“从现在开始不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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