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城市都是有一条线的,当年的邯郸也一样。
它把城市分成了兴和兴庆与六支七道,把人圈成了王公贵族与三教九流。
可只要能活下去,谁会想着到圈外看看呢,哪怕只是看上一眼。
但我们却想改变他。
————文十三娘
我已经忘了具体是哪一年。我那个又丑又懒的黑心爹突然和颜悦色地说要带我去一个地方买糖吃。我当时也是又蠢又傻,不懂什么叫事出反常必有妖,居然办事儿不过脑子,就这么跟着他走了。
走着走着,我终于恍恍惚惚发觉事情不对——怎么拐到七道口了?
对于每一个邯郸未成年少男少女,七道口都是个令人闻风丧胆,夜可止啼的虎狼之地,传说里面不是人牙子就是神婆子,最喜欢残害小孩子。
可谁叫我蠢呢?当我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晚了。我爹——我真不想这么称呼他——已经领着几个脸长得跟烂簸箕似的大汉往这边赶过来了。
结合过往经历与所受教育并加以适当想象,我很快反应过来了——我大概率是被卖了。
这种情况下傻站着跟个棍似的当然是找死。不跑,难道等着什么公侯伯子男爵来救你?
我不假思索,拔腿就跑。可惜我一个未成年小女孩,还营养不良的,实在是跑不过七道口里的专业人牙子,很快就被那几个满脸横肉的大汉围住了。
为首的那个斜眼双下巴的家伙朝我笑得呲牙咧嘴,露出了他那估计没怎么刷过的半口黄牙——另外半口应该是被别人打掉了。
他正用反派标配口吻说着一些恶心人的废话:“小妮子,你还是乖乖跟我们走吧!你就算喊破喉咙,也不会有人来…”
谁会去听他的屁话!我一边扯开嗓子喊“救命”,一边认真思考该用什么颜色的锤子砸烂他的头。
七道口地形复杂,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我刚才一直在往主街方向跑,哪怕现在被抓了,这里离主街也不会太远。
所以一定会有人听到的!我还年轻,我还有大把大把的青春年华没花!我怎么能栽在这种破地方!
果然,我命不该绝。街道尽头的拐角处,突然传来一声中气十足的呐喊:
“住手!”
我顺着声音望去,只见一位看着就挺大富大贵有权有钱的、不知是不是公侯伯子男爵的年轻公子正朝这边一颠儿一颠儿地跑过来。
我旁边这几头久经沙场的七道胡同老油条见状哈哈大笑:“就这破身板还想英雄救美?我看你家里像是有钱的,就不抓你了,可你要记住,七道口还轮不到你们管!小朋友,还是乖乖回家——”
然后他们放肆的笑声马上转了个弯,给了他们每个人狠狠一巴掌。
因为从墙头突然翻出了几十位全副武装的城防兵,还全员整齐划一动作规范很有精神地喊:
“邯郸尹大人!”
我那时候的第一个想法是我终于有救了,第二个想法是如果我有钱有权了也要这么玩,这打脸太TM爽了。
接下来,几个人牙子毫无悬念地被抓捕归案,我依稀记得他们那时候看我的眼神差不多能杀人。
我的救命恩人邯郸尹大人终于开口了。他有一种亲切的、简直像是哄小孩的语气对我说:“好了,你现在可以回家了,以后一定要注意安全,出门在外要保护好自己,我刚上任,正准备整治七道口……”
说来挺惭愧的,他后面的话我是一个字没记住,因为我那时候满脑子都是“回家”两个字。
回家?我认真思考了一下那个会把我卖了的酒鬼爹和天天在外面乱混的赌鬼哥,差点把嘴撇到地底下。
谁愿意回去?隔壁给赵财主打黑工的小二都过得比我强!
我认真思考了一下,现在我面前不就摆着根又粗又长的大腿吗?
众所周知,机会是靠自己争取的。眼前这位邯郸尹大人心善,不知救过多少像我这样的人,要是扭扭捏捏等他开口,我怕不是一辈子都要折在六支七道了。
我当即立断,“扑通”一声给救命恩人跪下了,然后用我这辈子最温柔善良可爱动人的语气声泪俱下,真情实感:“大人,不瞒您说,那个歪脸斜眼秃头大嘴浑身酒气想把我卖了的大垃圾就是我爹!我现在早就无家可回了……”
“我偷偷学过字,会读书会算数,会做饭会缝衣服,吃的少干的多,您就可怜可怜我,随便赏我份工作吧!什么工作都行…”
邯郸尹大人思索了一阵,然后拍了拍我的肩膀:“那你确实挺不容易,既然你又识字又会算数…城里的文书部缺个打杂的,你明天去那报道吧。”
我点头如插葱。邯郸大人简直浑身都在发光啊!居然真的有这么好的官吗!我开始有点喜欢这位善良朴实的刘大人了。
当上文书杂吏后,我一路升迁,几年的时间就升到了城中正职,最后邯郸尹大人甚至钦点我当了城公府的文书长史。
什么?情节像地摊小说?《霸道贵族爱上我》的那种?
放屁!
刘邯郸大人钦点我是因为我年年业绩全城第一!
你知道每天工作八个时辰,自愿全年无休,一个人干五倍的活,还要抽空提升自己文化素养见识水平的痛吗?!
别幻想什么遇到贵人一步登天了,不现实。人家刘大人一开始也就给了我个杂吏。
而且仅仅是我当文书长史这件事,反对的人也像韭菜似的,一茬一茬的。
什么“出身低微”“性情粗俗”,甚至“妖女误国”这种烂玩意儿都蹦出来了。
我那时候还年轻,有点胆小怕事。于是我去找刘大人:“要不我不当文书长史了吧,反对的人太多了……”
刘大人压力也挺大——他后来也谈起过,他说那时候十个上书里七个都在反对,说什么“女子担任如此高官并无先例”,什么“刘大人应坚守本心不被美色迷惑”,什么“天降异象上天反对她当文书长史”……
但那时候仲何压根没表现出来。他还是用他的特色笑容看着我,语气温柔得像是哄小孩:“你先别说这些,你觉得自己能胜任吗?”
明明没比我大几岁,装那么成熟干嘛!但其实我也有些感动,毕竟我又不傻,他不说我也知道他压力挺大。
但我也没表现出来。我说:“当然能!”
邯郸尹大人点了点头:“那你就不用管他们,我需要实用人才,不需要墨守成规只会耍嘴皮子的。你能胜任,那文书长史就由你来当。”
虽说他后来很不好意思地对我说,他那时候有巩固势力排除异己的算盘,但考虑到我此后的事业腾飞,我还是勉为其难的原谅他了。
先不想别的了,他说出那句话的时候我自然是深受感动。
从来没有人对我说过这样的话。毕竟就我爹那德行,不打我就不错了,还指望他发现我身上的闪光点?
所以被夸得有点迷糊的我那时候满脑子都是:啊,邯郸大人长得帅家境好,三观正见识高,怎么会有这么好的人!
我真的有点儿喜欢他了。
从此之后,我就成了刘大人的属官,每天过着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近水楼台先得月的生活。
在任期间,我们感情日渐升温,每天轻松把工作扔到一边,在公府互相红个脸扯个嘴角喝个茶再暧昧一下,美好得如同小说日常……
————以上全是屁话。
真实的状况是,我们每天的交流几乎不是工作就是工作,什么大大小小林林总总红橙黄绿的事都得处理,压力甚至比之前还大。
不过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中,我们确实熟了不少——至少他一个眼神过来,我就知道这份公文该怎么批。
刘大人倒还是一如既往的贴心。他从来不会摔东西骂人,甚至会逢年过节送我点护发秘方和养生茶什么的,说害怕我压力过大,年纪轻轻就秃了。
我说这东西对我没什么用,毕竟这儿的生活跟我小时候相比简直就是天堂,怎么可能有那么大压力?您还是自己留着用吧。
刘仲何有点为难,他摸了摸下巴——他特别喜欢这么做——然后问我:“那你想要什么?这么重要的日子,不送点东西,我有些过不去。”
我当时也没当回事儿,就随口胡扯:“孙家金铺的簪子呗。越大越粗越好。那可是当年全六支七道女孩的梦想!谁出嫁的时候要是有一支——”
刘仲何皱了皱眉:“那种款式实在有些俗,我要不让工匠给你打个玉的?”
“没事儿!”我大手一挥,“咱六支出来的,天天附庸风雅干什么?我又不是什么世家小姐,俗点儿也好,免得不小心摔坏了。”
刘仲何点了点头,看上去若有所思。
我当时也没放在心上,闲聊完后就继续去看第一二三四五六七卷公文了。
但刘仲何这人就是喜欢较真。
两周后,他居然真的送了我个又粗又大风格夸张的孙家大金簪子。
他笑得有点得意:“这是他们铺里最大号的,怎么样?”
我试着用它盘头发——不得不说,跟这硕大的簪子比起来,我的发量显得如此稀疏——而且还特别沉,像头上放了根烧火棍。
那我说:“特别好,我非常喜欢!”
也许我不该说这句话,因为从此之后,我每年都会收到一个这种型号的簪子。
连花纹都不带变的。
鉴于刘仲何工作努力业绩好,有权有势门楣高,在刘老太守告老退休后,他就被皇帝认命为了徐远新太守。
我也跟着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当上了州里的文书长史。
然后我亲身践行了当年的诺言,到六支七道把小时候欺负我的混混街溜子的脸全打了一遍。
刘仲何没我这么庸俗,他上任以来一直忙着改革,什么币制官吏世家举贤都在抓。
以及向我求婚。
是不是觉得有点突兀?我来澄清一下,你们可以把“有点”去掉。
其实我也想多铺垫一下,但他是真的一点铺垫也没有啊。
我那时候差点把公文吓掉,然后在宝贵的工作时间盯着我的直属领导看了好一阵子
很遗憾,由于事出突然,我没有想出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句子来表达我的情绪。
我说:“啊?”
刘大人也在盯着我看,甚至看得我有点慌——你可以想象一下,你的领导或者教书先生目不转睛地盯着你看了好久……
他说:“十三娘,我心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