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烈日当空。
“军训这两个字就跟有什么魔咒似的。”常安手搭凉棚,感觉自己快要被热气蒸化了,拖着半死不活的躯体一步一挪地往操场走去,“昨天还有云有风,一到军训当天就变成这天气。”
“三五天就结束了。”常安的步速堪比龟爬,孔君遥两步就从后面赶上来,勉强自我安慰,“诶,你有防晒的东西吗?”
十二中军训不离开学校,自家操场规格比标准足球场还大,放下一千多号学生绰绰有余。烈日炙烤堪比酷刑,面前的足球场似乎大得没边,常安像吸血鬼骤然见光一般,哀嚎一声,准备横穿球场,毫无预兆地拔腿就跑,把孔君遥扔在身后。
球场另一头,看台边的阴凉地里,已经缩了几个人。常安气喘吁吁,大叫着冲过去,扶着墙抬头一看,脸熟,全是自己班上的人。
有人认出她和背后追过来的孔君遥:“嗨。”
常安一抹额上汗水,大气还没喘匀:“嗨?怎么都在这?这是咱们的避暑根据地吗?”
“班主任刚才来过,说以后咱们班军训就在这个位置集合,让我们赶紧过来占地方。”
“小道消息,刘伟和教官他们是老相识,每次刘伟的班都是同一位教官,好像叫老黄还是老洪,带得特别轻松。”
众人异口同声:“还有这种好事?”
“那……”常安抓了把汗湿衣衫,盘腿坐下,一手比了个“八”的手势撑着下巴,不知道在打什么主意。
“别这、那了,军训算学分,翘了就没了。”孔君遥一眼看穿她脑子里的馊主意,又问了一遍:“你有防晒的东西吗?借我用下。”
“有,防晒管饱。”常安从口袋摸出两支手指大小的便携装防晒霜,十分大方地朝孔君遥抛过去,“送你,不用还。”
“笑死,这东西还能‘管饱’吗?”刚才散播小道消息的男生自然而然接话,看起来像是个性格活跃的,“我还以为班长是那种根本不在乎晒黑的人呢。”
初来乍到,全班普遍没记住同学的名字,粗略地用“班长”两个字代称孔君遥。
“孔君遥,全班只有我一个人姓孔。”孔君遥避重就轻,低头擦防晒霜,假装自己没听到关于肤色的议题。
“我叫魏子竣。”
“没有什么才惦记什么,他以前确实不在乎,现在黑了就在乎了。”常安嘻嘻哈哈,又摸出几支防晒,抬高音量问了一圈:“我还有,谁需要可以找我拿。”
“分我一支,谢谢常总!我们好像在散烟噢。”魏子竣学着烟民的样子双手接过常安的防晒霜,引得周围人几个人纷纷哄笑着模仿起来。
就地升职的常总大手一挥,示意自己的烟全都分完了,一回头,对上孔君遥看弱智的眼神:“常总大气,家底多厚啊够你这样挥霍。”
“没啦,见面礼先到先得,下次看缘分吧。”
防晒霜都是常安从妈妈那里拿的,以前工作上的某次合作,赞助品牌给的实物赞助在办公室里简直成了灾,直到那次合作结束也没有全部分派出去,剩了一大堆试用装、便携装。眼看还有一个月过期,试用装都浪费掉也是可惜,被常安拿去分给同学们用,也算“死得其所”。
魏子竣插嘴问:“你俩关系真好,以前认识?”
孔君遥不咸不淡“嗯”了一声,往自己裸露在外的皮肤上涂上厚厚一层白霜,遮盖住原本的肤色。常安则压根没听到魏子竣的话,天气太热,她拐了个弯,挪到更背阴的角落里去了。
背阴的地方往往也背人,是社交恐惧症的绝佳选择。
常安挥走两只蚊虫,探头看过去,果不其然,那里已经坐了个人。
那人眼熟,一点“他乡遇故知”的欣喜催着常安眼角眉梢集体上扬,她招手,自认她们已经是熟人,自然而然地坐过去:“你怎么发现这的?”
真正的“故知”孔君遥被隔绝出她们的世界,李亦清也向常安招手,往里挪了一点,给常安腾出个坐的地方来。
“来的路上偶遇一位学姐,她告诉我的。”
“学姐?你认识?”常安意外地睁大眼睛,她本以为李亦清会是不爱与陌生人交际的类型。她和李亦清已经是同桌了,所以不能算陌生人。
“不认识。”李亦清摇摇头,老老实实承认:“我现在只认识你。”
“哈哈是吗?”
常安从这句话里听出一点“我最独一无二”的意思,当即得意起来,越发想在李亦清面前显摆点儿什么。
“上次就想问你了,你是艺术生吗?”常安冷不防凑近李亦清,细细打量起李亦清的皮肤纹理,给自己的卖弄做起铺垫:“又白净又漂亮,还那么高,一定上镜。”
“我不是。”李亦清又摇摇头,在极近的距离和常安四目相对,眼神依旧平稳如常,没觉得冒犯,也没觉得无措,只是对常安的一切动作都照单全收,四平八稳地应对,语气里带着几不可察的羡慕:“你也很白净漂亮,我只是遗传我母亲。”
都说以貌取人要不得,但同样的运动校服之下,皮囊总是会透出不一样来。
李亦清不爱说话,大多数时候都在沉默,眼睛取代了耳朵的地位,不需要和谁沟通,她总能观察出一点真相。
平心而论,常安不算太白净,在海岛晒伤以后,皮肤可谓是“元气大伤”,养了两三年,现在勉强回到她皮肤的“正常状态”。李亦清本来没注意到什么,可常安冷不防凑上来,近到几乎能感受到彼此的体温,李亦清才在常安颈侧发现过往晒伤的痕迹。
一点细微的香气从常安身上染向李亦清,那不是人体自然拥有的气息,也不是香水,防晒霜与护肤品中香氛成分混杂着常安身上的气息,不由分说闯到李亦清身边来,甚至还带着未散干净的薄汗。
简直跟常安这个人如出一辙。
常安的气息涌过来。
背人的角落里,李亦清没处躲,也不打算躲。
她想,常安家里,一定有人非常疼爱她,疼爱到她蹭破一点皮都如临大敌,非得用贵重的护肤品好好将养着才放心。
蜜罐儿里的常安是被呵护出的白净,李亦清只是单纯的遗传而已。
常安没长那么多心眼,无从知晓李亦清话里的弯弯绕绕,她忙着开屏:“中了基因彩票,回头告诉孔君遥让他羡慕去。最后一支防晒了,帮我用掉?”
“拿你东西不太好吧。”
“本来就是试用装,不花钱,刚刚都给班里分了一大圈了,大家都用。”
“不花钱”、“大家都用”,李亦清不知道被哪一个理由说动了,犹犹豫豫伸手接过,在拆开用和收起来之间举棋不定。
常安以己度人,以为她也不喜欢护肤品粘腻的触感,自告奋勇:“要不我帮你涂?保证不粘……”
话还没说完,一阵钥匙当啷声逐渐靠近,人形阴影投下来,常安和李亦清一并扭头看去,对上一副墨镜。算命标配的圆框墨镜一出现,显然是班主任刘伟来抓人了。视线被镜片阻隔,看不出刘伟是喜是怒:
“可真会找地方。”
常安拉着李亦清站起身来,李亦清趁机把防晒霜塞进衣兜,刘伟镜片变回透明,眼尖看到了李亦清的小动作,通情达理道:“赶紧化完妆去集合,按昨天排座位的顺序列队,站军姿去。”
懒得纠正护肤与化妆的区别,常安就地拉住李亦清,作势就要给她“奉旨化妆”,李亦清无奈,老老实实让她摆弄。
常安不太专注,掌心擦过李亦清颧骨,心里嘀咕着李亦清体温比她低,大太阳下也不见出汗,像瓷做的。她心里想着李亦清,也不妨碍嘴上跟刘伟聊别的:“一个队列用两次,老师,带头偷懒啊?”
“这叫效率。”刘伟背着手往操场边一站,眼镜又变成墨镜,手里钥匙串被他捏出珠串的架势,在路边一戳,更像神棍了。神棍一扬下巴,催促两人归队:“带着全班同学学会‘偷懒’是生活委员的工作艺术,行了快回去吧,就差你俩了。”
刘伟不说,常安差点忘了自己是新上任的生活委员,佯装悻悻和李亦清对视一眼,两人一前一后塞进队列里。
背阴地里躲了一会儿清闲,这会儿再出来,天气一点儿也没有变化,照旧是万里无云、烈日当空,偌大的操场上,凉风暖风一齐背叛了汗流浃背的学生们。
四四方方的队列里,常安眯着眼睛瞟向远处,足球场的草坪上空气都在扭曲。草地被热气笼罩,全都蔫着脑袋。没有风,树叶当然也一动不动,时间好像在这里静止了一样。
如何让时间延长?
站军姿,一节更比六节强。
只有夏虫越发情绪高涨,嘶吼鸣叫的、飞到人脸上的,让本就难挨的军训变得更加煎熬。
没过几分钟,众人在心理作用下开始出现幻觉,疑神疑鬼,一会儿觉得眼前有蚊虫乱晃,一会儿又觉得鞋里钻进了蚂蚁,再过一会儿又发现自己双腿麻木,感觉不到腿脚,精神比身体更遭罪。
常安脚腕生疼,刚开始以为是幻觉,没去理会,然而越站越疼,脚底发麻,她一时分不清是真痛还是幻痛,眼神往下看,眼球落到眼眶最下方,好像变相翻了个白眼。
教官和刘伟都不在附近,常安看了眼脚腕,翻了个真白眼,嘴唇翕动,趁机说了句小话:“哪位同学有创可贴?”
一句求救成了拨动时针的手,让军训队列的时间重新开始流动,人总要有点事做才能感受到时间流逝。周围一圈人闻言,偷偷转动眼球和脖颈的角度,去看常安的情况。
李亦清听到常安呼救,手指动了动。
一颗小石子被踢到常安脚边,有人躲着教官视线,问她:“你怎么了?”
“我靠说出来你别笑,我脚腕被螳螂割了。”
“什么?”
“螳螂!”
常安话音没好气地一落,果然引出来几声偷笑。
十二中的绿化得做得多好才能招来这种东西?
一群城里孩子,很多人从没在现实生活中见过螳螂,更没有“被螳螂割破脚腕”这种稀罕经历。一时间,对螳螂的关注直接抢走了对常安本人的关注,有好奇心旺盛的直接低下脑袋找,眼神在地上逡巡一圈,当事螳螂早没了身影,遗憾地一抬头,直接和教官老洪对上眼。
堪比恐怖片。
老洪莫名其妙,搞不懂塑胶跑道有什么好看的,问道:“看什么呢?”
沉默。
老洪越发摸不着头脑,逮着离他最近的李亦清,又问了一遍:“他看什么呢?你知道吗?”
李亦清总不能实话实话,说他在找螳螂,只好避重就轻地把话题拉回常安身上:“报告,好像有同学脚腕受伤了。”
“谁?怎么了严不严重?”老洪如临大敌,赶紧也低下头去找,果然在李亦清前一排找到个受伤的常安。
血口子斜斜横在脚腕上,边缘有血液顺着皮肤滑下,染红了白色运动袜。血液干涸,可见伤口形成已经有一段时间了,迷彩服裤脚刚好垂在伤口边,不及时处理恐怕会把伤口摩擦溃烂。
还好站军姿时一动不动,不然大夏天的,搞不好要发炎化脓。
“哎呀!”好像受伤的是自己女儿,老洪老父亲似的,险些上手自己处理伤口,手都伸到半路又触电似的收回来,又絮絮叨叨问李亦清:“你知道校医在哪不?这还没吹哨,不到休息时间也不好直接放你们走。老刘又跑哪去了这是……”
当事人常安很想说:她不用看校医,只是想把裤脚翻起来,伤口晾着就行。反正她自小磕磕碰碰惯了,一道小伤口算不了什么,没有创可贴的话,拿卫生纸擦擦血就行。
常安:“我……”
李亦清:“报告,我有创可贴和纱布。”
“那感情好,你先给她贴上,我给你挡着点总教官。”
满操场十几个方阵,无一例外都在站军姿,几个方阵站在一起,整齐得可以消消乐。但凡有点什么动作都格外显眼,从主席台往下看,视线几乎没有遮挡。想抓偷懒的,一抓一个准。
常安听着简直想笑,魏子竣的小道消息准得离奇,老洪简直是军训界的一股清流,训练放羊不说,还帮着她们糊弄上司。
十二中确实校风清奇。
李亦清躲在老洪身后,避开巡察领导的视线,从衣袋里摸出几片薄薄的东西,单膝跪在常安脚边,低头把手里的东西逐一打开——消毒棉片、创伤敷料、纱布。
一应俱全。
脚腕上传来凉凉的触感,有的来自于药物、有的来自于李亦清指尖。
觑着巡察领导的位置,常安悄悄挪了挪位置,挨在李亦清身边,突然觉得基因彩票真是不讲理,怎么有人天生一副好皮囊,连单膝下跪都跪得这么挺拔好看。
好像那根脊梁骨永远不会弯折。
常安不怎么看电视剧,但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女主角就在她面前,她当然要多看两眼。李亦清把垃圾收进空口袋,抬头和常安对视一眼。
眼神一触即散,常安极快地说:“你好像女主角在求婚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