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常总,要来这里坐吗?”
礼堂一角,王语晨侧过头,把手举在半空中向常安招手。现在时间还早,整个礼堂只有导演组的人提前到场,正在调试设备,其他学生来得寥寥无几。常安环顾四周,没找到那个自称要早到的清瘦身影。
“你每天都来这么早啊?”
“别提了,根本不想在家里待。”王语晨给常安让出一个座位,脸埋进掌心里,“昨天晚上回家之后,我爸在饭桌上板着脸训话,结束训话之前不许动筷子。然后我就坐在那里,听他讲以后当老师和医生如何如何好,让我不要骄傲,世界上还有很多比我优秀的人。人要往上看,不要总是和那些自甘堕落的人往来。”
“哈哈。”常安尬笑,认领“自甘堕落”的名头。
王语晨自觉失言,拐弯抹角解释道:“我不认同我爸的想法,但是你知道的,在他眼里,老师、医生、公务员以外的志向都不算志向。我很喜欢《红与黑》,暑假买过一本实体书放在房间里,昨天也被没收了。他不认同什么文学、艺术,在他眼里都算玩物丧志。”
“真的不是昨天被李亦清噎得没面子,回家在你面前找补?”
常安不和王语晨客气,一句话堪称刻薄,王语晨紧抿双唇,没生气,只是无奈回了一句:“你懂的。”
毕竟是她亲爹,有些话不太好从王语晨嘴里说出来。
在某些人眼里,艺术生将来的出路只有夜场酒吧。
和自甘堕落有什么区别?
话再说下去就太难听了,王语晨侧过身,一手抱着座椅后背,望向礼堂入口:“不说我了,今天又不早读又不大扫除,你怎么来也这么早?”
“哈,某人跟我说,她今天准备早点来礼堂抢个角落里的位置狠狠摸鱼,结果我早早来了,某人连个影子都不见。”
“某人?怪不得刚才看你好像在找人呢。”王语晨表情微变,一抬手,“诶,我好像近视度数又加深了,那边过来的人怎么看着有点像李亦清?”
一听说“某人”疑似出现,常安二话不说看过去,见那边连个鬼影都没有。
回过头,王语晨笑得神神秘秘,常安这才反应过来她是在诈自己:“你又骗我。”
“哦吼,果然是在找李亦清,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王语晨一摊手,“这学期刚开始的时候,你就很在意她,当时你说,因为觉得她好看;现在这学期都快结束了,我巴不得早点换同桌呢,你俩还没相看两厌?”
“嗯哼。听老刘说下次按期末名次自己选座位,别咒我啊,暂时没有主动换同桌的打算。”常安笑着打哈哈,头一仰,后脑勺靠在座椅软垫上,天花板上时不时闪过各色灯光,“我觉得李亦清挺厉害的。”
说到这个,王语晨莫名来劲,撺掇着常安多说几句:“她那么努力,成绩好也是应该的。但是成绩好的人全天下那么多,你不会是只是因为成绩好又长得漂亮就觉得她厉害吧?”
“说不上来,就是一种感觉。”
“比如说?”
“比如说,你知道有次放学,当时人少,校内没什么学生,她校内骑车把教导主任假发掀飞了!”这下轮到常安来劲了,“还有一回英语早读,我以为她在默写范文,结果这人在笔记本上给婷婷画肖像画。”
“那她有没有画过你?”
“没有……”
常安和王语晨齐齐泄气。
常安:“你又是在遗憾什么?”
王语晨双手捂住下半张脸,好像想尽量遮掩住表情:“没事,常总您继续。”
“你说得对,成绩好又长得好看的人在咱们学校真的很多。但是李亦清真的不一样,”常安一手小幅度摆动起来,恨不能手舞足蹈,“就像她昨天替你解围一样,很突然但又很合理。你永远想象不到她接下来会做什么,所以总想挨在她旁边,想知道她还会做什么。总之就是每天很有意思!”
自言自语半天,王语晨迟迟不接话,常安坐直身子,把脑袋从座椅靠背上抬起来,眼神一转,就看到王语晨满脸姨母笑挡都挡不住。
常安哭笑不得:“你这是,又嗑上了?”
“杂食人,看到什么都礼貌性嗑一口。”王语晨见藏不住,索性也大大方方承认,“不过,我其实之前听到过一些评价,觉得李亦清太高冷、太无趣什么的。”
“李亦清长了一张极具欺骗性的脸,这句话我都说累了。”
“但有能力走过这层迷障的人只有你呀。”
“一定要这样文邹邹的说话吗?”
王语晨一脸无辜:“本来就是啊,你想想,除了你,还有谁非要凑上去?”
常安不假思索回答:“方弘杰。”
这回王语晨实打实惊讶起来:“他俩是真的啊?”
“假的!!”
“你看,但凡是和李亦清有关的事,你总是消息格外灵通。”
怎么聊都绕不开这个主题,常安被磨得有些没脾气。难得有常安说不上话的时候,王语晨也不咄咄逼人,当着本人的面,再嗑就不礼貌了:“当局者迷——大家都看得出来,你和李亦清关系好,聊起李亦清的时候都不敢当着你的面。”
“聊她什么?”
“你看,又开始了。倒也没什么,魏子竣那里的小道消息而已。”
常安表情诡异地不悦起来:“哦。”
“对一个人有探索欲就是沦陷的开始。”说罢,王语晨拍了拍常安的肩膀,“诶,某人来了。”
某人?
头还没抬起来,常安后脖颈一凉,她条件反射缩起脖子,某人不依不饶,一只手藏在常安颈窝里,直到指尖寒意被驱散几分,这才坏心眼地收手。
“好冰!”
常安回头,一双笑眼就停在离她十厘米的地方。
大半张脸被深色口罩覆盖,李亦清半弯着腰,没说话,正在慢条斯理地摘手套。深灰色围巾从她肩头滑落,刚好落进常安手里。
“早啊常安。”
“不早,我等你好久了。你买新衣服了?”
“嗯。你要坐在这个位置吗?”
听出潜台词里的嫌弃,常安从善如流地起身,大方地说:“你想坐哪?”
“最后一排人来人往,不如中间那一排最侧面的位置,那里最方便躲懒。”
换个位子坐下,常安抱着李亦清的围巾手套,不错眼珠地盯着她整理书包:“新买的围巾手套?以前没见你戴过。”
“我小姨买的。找到了,给你。”
“什么东西?”
一袋圆滚滚的橘子在李亦清包里装了一路,拿在手里,每个都极有分量,一看就知道精挑细选出来的。
“你带这么多橘子干什么啊?”
“吃。”李亦清不觉得有什么不合适,“我们家每年这个时候都会买橘子,总觉得到了年底不吃橘子,好像少了点什么。”
四舍五入,李亦清算是给常安送了新年礼物。
这样倒显得常安不周到了。
“我们偷偷吃。”
“你不适合做这种偷感很重的动作。”
“有吗?”李亦清大摇大摆剥橘子,手指微动,几秒便剥出一个完整橘子来,直接放在常安腿上。“吃橘子不违反校规吧?”
一双手只要够修长,无论做什么都比旁人更赏心悦目一些。
哪怕是剥橘子剥到指尖泛黄。
“你的手还没好吗?”
听到常安问话,李亦清愣了一下,不自觉地把手背翻下去对着地板,很快又恢复镇定:“快了吧,现在已经没感觉了,有些痕迹还没完全消退。”
李亦清不愿意细说,常安暂且相信她说的是真的,心里盘算着:过段时间再去小区楼下堵这人,要是还不好,就伙同常荣凯把人押去社区卫生服务站。
垃圾袋里橘子皮越堆越多,礼堂里也逐渐人声鼎沸。高一高二的学生混在一起,有的化着浓妆,有的穿着反光演出服,刚开始还按着班级划分座位,串着串着就搅和到一起,年龄相仿的少年人三五成群,几分钟就打成一片,也不管谁是哪个班的了。
一片混乱中,角落里躲懒的两个人可以说是一股清流。
“唔?”常安嚼着橘子,礼堂里场灯一暗,“要开始了。”
对十二中来说,艺术节算是一年中的大日子。各班的群舞比赛最后要打分排名,为着班级荣誉,各专业的特长生绞尽脑汁想推陈出新,舞蹈、编导、美术、音乐……几乎把它当成一次专业测试。平常的专业课考试大都严肃正式,难得有机会让他们自由发挥,几乎所有人都期待他们能整出什么新活儿来。
当然,科任老师也逃不了上台演出的宿命。
“女主角,透露一下,咱们班表演什么?”
李亦清的眼睛在黑暗里亮亮的,暖色灯光从舞台上透出来,轻轻落在李亦清侧脸上,她看向常安,故作无知地回答道:“嗯?GOOD TIME和UPTOWN FUNK呀。”
“诶,别装听不懂。”常安拿胳膊肘怼了李亦清一下,“我问过婷婷了,这两首每年都有零基础的同学选,专业人士们才是竞争主力军,除了这两首肯定还有一首真正上难度的。”
李亦清好像逗猫时被猫拍了一巴掌,不以为忤,反而乐不可支:“是呀,可是我们班音乐生和体育生多,舞蹈生很少。”
音响和灯光开始卖力工作,两人越发听不清彼此的声音,只好把脑袋凑得越来越近。
“你就别卖关子了,音效设计是你做的,你肯定知道。”
“我也没做什么。”李亦清低下头,谈论起自己的设计,浑身都不自在,“于筝的原创曲目,名字叫《失而》,就是‘失而复得’的‘失而’两个字,她们拿去编排成小舞剧了。”
原创编排?
常安眼睛睁得老大,难以置信地说:“你们都进化成这样了?”
“好像是在形容神奇宝贝。”李亦清只是低着头笑,“她们一开始想做‘发疯文学’,后来想做‘青春疼痛文学’,改着改着就成这样了。”
“我靠,这么牛。”
常安毫不掩饰自己的敬佩与羡慕,说着说着就放下橘子,转而拿起手机。半天都触发不了指纹解锁,李亦清递来一张湿巾,常安擦干净手指之后,这才打开手机录制对准台上。
“接下来请欣赏高一五班的作品——《祖宗》。”
整个礼堂异口同声:“祖宗?”
早有预谋的高一五班成员分布在礼堂各个角落,诡计得逞似的拖长了音抄便宜:“诶——”
就是你祖宗我!
“什么玩意?”
“有毛病吧哈哈哈哈哈。”
高一五班次序非常靠前,放在比赛里算是很不利的次序,主持人下台,一阵脚步声过后,人员就位,只等开场的信号。
十几张熟悉的面孔在舞台上出现,众人并膝而坐,排成一个小方阵,动作各异,有人翻动手掌假作看书,有人埋着头。
《GOOD TIME》起手,先是一段十二中的放学铃声,而后是一段细小的校内杂音,音乐渐起,音量逐渐拉高盖过杂音,排排坐的众人各自起身,俨然一副放学准备回家的状态,舞蹈动作这才不慌不忙地进入舞台。
常安举着手机,猛地转头看向李亦清,用惊喜的眼神问道:“这个音效,真的在讲我们的故事?”
李亦清没看台上,撑头看常安,似乎很笃定常安能立刻理解她的用意,缓慢点头。
动作和队形调度被刻意调整过,从整齐划一的齐舞改的各有剧情,李亦清不知道从哪里搜集来那么多生活音效,每个人的剧情线被交错填充,逐一在台上呈现。
刚才还空荡荡的舞台,立刻洋溢起生气。
领舞踩着节奏一抬手,做了个拦车手势,音乐里立刻响起一声车辆鸣笛,鸣笛声混在音乐里,音量卡得恰到好处,足够让所有人听清又不会喧宾夺主。一段音乐听上去像是有分镜一般,蒙太奇过后的远景镜头里,众人放学后各自忙碌,镜头一侧有人在拦车回家。
短短一分钟的舞台,闪过不知多少学生的生活缩影。众人神色各异下台,《GOOD TIME》减弱,领舞与其他人挥手告别,车辆呼啸声一闪而过,没打到车的人只好神情苦闷地往前走。树叶摩挲声、自行车铃声、池塘水声、篮球击地声……她像是走进某个社区公园,一阵热闹的人声从有些遥远的地方传来,好像有谁在欢呼雀跃,于是她站在台侧抬头眺望。
王彪他们从侧台乱叫着涌上舞台来,呼喊声和音效里相呼应,众人真情实感地表演了一番虚空投篮和虚空运球,引得台下又笑又嘘。
李亦清故技重施,把UPTOWN FUNK的音乐埋在人声下渐渐拉大,唱词“hey”过后,人声收敛,虚空投篮收了洋相,众人冲到舞台最前沿来,一边跳舞一边和前排观众互动,吵得整个礼堂好不热闹。
氛围热起来之后李亦清有意把这里的音效留空,很克制地加入几声欢呼,剩下的全交给班里人自由发挥。
最后一个鼓点被拉大,咚一声高调宣布结束。
再之后,就是专业人士的创作了。
一段漂亮的小提琴伴着鼓声而起,业余舞者哄闹着下台,留下两个舞蹈生在台上逐渐靠近。热闹过后,旋律逐渐下行,喧闹化作安宁。
于筝创作的过渡段到此为止,李亦清算着时间,静谧中,一高一低的风铃声先后响起,两位舞者同时抬头,交换一个带着爱意的眼神。
观演的老师同学意味深长地“哦——”起来。
对于多数普通人来说,现代舞编舞多少有些晦涩难懂,好在《失而》的音乐基调足够浪漫,于筝把它前半段写得像一首双人舞曲,不需要太费力就可以理解其中情绪。
隐秘又张扬的暗恋持续过半,音乐节奏加快,随着乐句推进,众多乐器逐渐从音乐中退场,最后只留下小提琴声音逐渐拉高、尖锐。
一声情书被撕碎的声音骤然闯入,小提琴气若游丝,好像被谁扼住咽喉,行将窒息,两个小节后,沉默以对。
一场暗恋死去了。
雨声响起,落叶声、踩雪声、河流化冻声交替而过。雨声又起时伴着海浪,风铃声夹杂其中短暂复现,海鸥鸣叫着自远处飞来,几次振翅后远行,再不见踪影。
四季轮转,一别经年。
音乐再起时,已是多年后。
相爱过的恋人似乎在都市中各自挣命,《GOOD TIME》与《UPTOWN FUNK》的主题旋律被糅合进《失而》的后半。在悲伤的小提琴中,校园爱意成了只可追忆的过往。
两人一左一右占据舞台两侧,并膝而坐,好似往日重现。
下课铃又一次响起,听起来比开场时遥远很多。
音乐如流水般行进,开场时呈现过的音效在《失而》中走马灯般闪过,过往一切都好像带着朦胧滤镜,想要努力去听,却逐渐遗忘,怎么都阻拦不住。
两人伸出手,什么都没有抓住。
音乐和灯光一起沉默下去,只留下喧闹声远远传来,仿佛在宣告一场注定的悲剧。
喧闹到最后,一高一低的风铃声先后响起。
唯有风铃仍旧清脆,一如当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