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我……”
心跳与呼吸平稳回落,常安只觉得自己隐隐抓住什么东西,没等看清楚是什么,那东西就倏地不见。
她想见到李亦清,喜欢走路时挽着李亦清的手臂,心情好的时候给李亦清一个熊抱。像吃饭喝水一样自然,大部分密友都会比旁人亲昵一些。
这些东西能算做杂念吗?
常安模模糊糊地觉得有什么东西不能一概而论,却又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人无法辨认出自己没见过的东西,即便她一朝忽然得到,也只能笼统地把这种心思划分进自己熟悉的范畴里。
除非有某个声音能清晰地告诉她:这不一样。
“我好像全是杂念,”常安茫然地捋一把头发,“在教室的时候想去操场,在家的时候想去学校。除了眼下正在做的事情,其他什么都要惦记一下。虽然现在被你教得专注些了,但还是容易分神。”
李亦清手上用力,把常安从地上拉起来:“走吧,去买瓶水,你声音都哑了。”
常安照例快步追过去和李亦清并肩而行。她侧着上半身走路,想说点什么以证明自己声音依旧敞亮。李亦清没像以往一样看着她,反倒在回避眼神接触。
像是想掩盖什么。
常安:“为什么你突然看上去很失望?”
李亦清在失望。
常安不懂她在失望什么,更想不出她曾对什么有过期待,只是本能地被李亦清的情绪波及,一想到李亦清在难过,常安就不敢在她面前快乐了。
然而只是一个错眼,失望从李亦清脸上一闪而逝。她又变回往日那副古井无波的样子,继续铁面无私地给常安规划明天的体训目标:“明天要再快一点了。”
常荣凯以前在家里加了测身高的贴纸,一口气贴到三米高,胶条直抵天花板。常安仰头望着身高贴,身高一天天追上去,更高的地方够不到,她就抬脚去跳、去摸高,总会一点点触及。
李亦清像是在常安面前摆了新贴纸,亲自引着常安一天天越过它们。也许再快一点,或者再高一点,常安就能追上李亦清,然后也像她一样从容不迫地大步冲向同一个未来。
站在考场跑道上时,常安靠着肌肉记忆起跑,靠着几日来养成的生活惯性紧紧缀在李亦清身后。最后一百米李亦清加速冲刺的时候,常安居然有些错愕:这么快就结束了吗?
然后二话不说跟着提速,把八百米苦战消磨成百米突袭。
屏着一口气往前冲,常安从来没觉得腿脚这么轻快过,李亦清在她面前,两人身位差迅速缩小,几乎是一同冲过终点线。
王娟掐着秒表报时:“三分十六、三分十七。”
王彪戳在跑道边,手里捏着记分册应声登记。
李亦清如释重负:“幸好。”
“幸好什么?”常安疑惑,不知道李亦清又在偷偷担心什么,总不可能是担心体测不合格。她大剌剌在李亦清肩侧一拍,“我记得你说,你中考成绩是两分五十八秒,这种水平,对自己有点信心。”
李亦清抬手解发绳,准备重新扎马尾,回答得不甚走心也毫不虚心:“那倒确实不担心。”
常安可太喜欢她这叛逆劲儿了,比个大拇指道:“不愧是我阿清姐,够嚣张。我喜欢,继续保持!”
“事实而已。”李亦清咬着发绳,跑散的黑发在她十指间流动,聚成一拢,肩颈和锁骨的肌肉线条随着动作被不断拉伸又归为。她系好发绳,这才状若无意答道:“最后一百米负荷太大,怕你膝盖又发作。要是在这种情况下摔倒,恐怕不太好。”
生长痛发作没什么规律,有时抽搐连连,有事好几天都没什么感觉。它消停了几日,连常安自己都忘了要在意这事,李亦清却在无声惦念着。
这样想的话,李亦清最后任由常安拉近身位,是怕自己离得太远,万一常安有什么意外来不及抓住吗?
毕竟以李亦清的实力,想在大量消耗体力后甩开常安,可以说轻而易举。
有颗种子埋在常安心里,李亦清给它供养了一些温度。
“怎么办啊常安。”学着常安平日里向她撒娇的语气,李亦清拉起常安的右臂,指尖在伤疤上轻轻抚过,“你真的很容易受伤。”
她们总是很喜欢学对方的样子。
伤口早已痊愈,一条淡粉色的伤疤趴在手臂上。不疼,被指尖触碰时有些痒。常安想起伤口缝合时,即便打过麻醉,还是能感到针线拉扯。朦朦胧胧的,不真切,但确实存在。
她心里也有些痒,漫无目的地想着:李亦清这么好,我怎么就想不到这么周全地照顾她呢?
“可是话又说回来,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李亦清避而不答。
落在最后的王语晨也结束了测试,单项成绩明显不及格,只能指望别的项目把总成绩拉起来。王语晨结束后,李亦清向王娟摆手,示意她们决定自行下课,被王娟默许之后才对常安说:“可能因为我怕冷吧。”
“这都夏天了,你怕什么冷。唉你别糊弄我,等等我!”
李亦清喜欢招呼都不打一声直接离开,每次移动都毫无预兆,弄得常安总要追在她身后,像个跟屁虫。但李亦清又不会真的躲着人,常安略赶两步就能追上,李亦清只是单纯地享受这种被常安追逐的感觉罢了。
像一场你追我赶的游戏。
常安不依不饶:“跟我说说呗。”
李亦清装傻:“说什么?”
“说你……”
“为什么在一群小狗中独独选中你?”李亦清推开教学楼的大门,把常安先推进去,“天命吧,遇见你第一面时,你就在吸引我注意力,而且一直是我同桌。”
“就这样?我不信。”常安仔细回想关于李亦清的一切,觉得这个理由站不住脚,“想吸引你注意力的人可太多了,我数数。于筝绝对得算一个!你俩什么时候偷偷成好朋友的,我压根不知道。方弘杰也得算一个,就是方式方法对你来说没什么用。还有……唔。”
还有那个高三的体育生。
话说起来,常安觉得自己和那个体育生也算能归到同一类里——虽然程度有深有浅,但都一照面就冒犯李亦清。
也不知道他们是不是还在瞎脑补什么关于李亦清的事。
他们什么时候毕业,好像也就几十天?那可太好了,用不了多久,他们就该离校搬宿舍了,方弘杰也不用在男生宿舍和他们闹矛盾,皆大欢喜。
大脑里掠过一连串的想法,常安怕惹李亦清难过,闭了嘴没说。
在李亦清看来,常安像是说着说着把自己说委屈了,突然难过起来。她斟酌着解释道:“于筝她确实性格比较耿直,当时有些,嗯……‘共同爱好’,多聊了几句就熟悉了。”
只能勉强拿共同爱好做解释,总不能实话实说——个人取向异于多数人吧?
常安顺势追问:“那如果于筝是你同桌,今天站在这里的就是她了?”
怎么可能。
李亦清试着想象了一下,自认承受不住于筝过于锐利的语言风格。
常安有理有据地指控:“哦对,你好像也很喜欢王语晨,刚才还担心她能不能跑完全程,亲眼看着她跑完才走呢。”
“常安,”李亦清面对常安指控,竟乐在其中,没忍住揉了揉常安的侧脸,问道:“你在吃醋?”
这可以算吃醋吗?
朋友之间也可以吃醋吧?
常安一本正经地点点头:可以的,毕竟李亦清也不喜欢孔君遥出现在她们之间。
“好吧,”李亦清满脸笑意地认命,“那你千万要记得看好我,别让我轻易跟着别人跑,跑了就不回来了。”
“阿清姐你不讲道理,明明前两天还说不会扔下我呢。”常安愤愤一插手,“而且感情的忠诚不是靠一方看着另一方,如果一段感情要靠‘看着’才能保证基本的忠诚,那有什么必要在一起?李亦清你感情观有点畸形啊。”
不过倒是和她的多情脸很配。
李亦清没想到自己一句随口调笑话能引来常安这么正经的辩驳,心上一块陈年老伤措不及防被戳痛,笑脸一瞬间迸裂,刺得她一顿。
如果常安不提,李亦清险些要忘了自己姓甚名谁。
意外总会在某个瞬间击中李亦清,她无法提前预料它何时到来,只好在意外发生后尽快收拾好心思,像所有人一样佯装无事发生。
“好,”口气听着像是在哄孩子,李亦清在身前竖起三根手指,“那我发誓,不用谁看着,我们天下第一好。”
“噫。”常安搓了搓手臂,感觉李亦清这个语气有点腻歪,听得她直起鸡皮疙瘩,“有点恶心,还有幼稚,配上你这张脸还有点诡异。以后别接这种戏路,还是酷姐人设适合你。”
李亦清笑笑没说话,像是有些疲累。班门大敞着,有个矮矮的身影站在讲台边上,李亦清微眯起眼,问道:“小孩子?”
刘伟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我儿子。”
究竟有没有人能治一治刘伟走路没声的毛病?
常安吓得倒吸一口凉气,没大没小地问:“老师,神不知鬼不觉地闪现到学生身后,是不是当班主任的必备技能?”
“我刚去续上热水,你们回来挺早。”刘伟儿子在身边,整个人都显得慈爱很多,“跑完步还说那么多话,记得及时补充水分。”
慈爱的神棍。
这形象有点新鲜。
“好嘞。”常安满口答应,转念一想,又觉得哪里不对,“不对啊老师,你怎么知道我们跑完步还说话?”
刘伟儿子约摸五六岁,正坐在讲台中间看他们。刘伟端着热气腾腾的茶杯,背手走到教室床边,装模做样地说:“没有我不知道的。”
“噫,走了走了。”
常安从座位上拎起两人的杯子,去扯李亦清的衣袖,把刘伟的话当扯淡。李亦清不爱和班主任交流,一语不发接水。
五班离水房近,不过十步路而已。
常安站在饮水机前,就地一口气喝完一整杯,喝得有些急,她猛咳几声,嘴角呛出水来。
李亦清早有预料似的,抬手变出一张纸巾,动作自然地帮常安擦干净嘴角,又给两人续好温水,拧紧杯盖,这才提着两个杯子回教室。
常安又追着她回班,边走边急匆匆问:“你随身带纸巾吗?反应怎么这么快,怎么知道的?”
就好像一直有一缕余光分给常安一样。
刘伟囫囵听到半句“怎么知道的”还以为是在问自己,自说自话:“主任说最近体考,怕有什么意外,我在班里看着大家呢。没事最好,万一有点什么事情也能及时处理。”
李亦清似有似无地往常安右臂上瞟了一眼。
“怪不得,知道得还挺多。怎么不去直接操场啊?”常安小口小口喝水,边说边在偷偷踢李亦清一脚,示意她别忘了回答自己刚才的问题。
刘伟说:“这不是怕给咱们同学增加心理负担吗。”
李亦清没事人一样,假装不懂常安的暗示,和刘伟儿子握手玩。
小孩子性格内向,眨巴眼睛看李亦清,就是不开口说话。李亦清心想:刘伟知道的可不止这些,真把他当撒手掌柜就太天真了。
“期中也考了,体测也测了。”体育课解散,刘伟从窗边踱步回讲台,问:“这学期就剩期末和分科,你俩打算选文还是选理?”
常安没反应过来,迷迷瞪瞪地想:这么快,又要换座位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