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有哪个孩子能说:我是自己愿意降生在这个世界上的。
胎儿在母体中是否有意识?一枚受精卵是否可以视作完整的生命?这些问题谈论起来似乎过于哲学,李亦清总是让自己不要想哪些有的没的。
世界上没有“如果”,事实就是无论是否被期待,她都降生了,仅此而已。
“我不是故事的主角,常安,你才是。我家离这不远,从市里坐车到县里,再从县里坐车进山,半山腰就是我的家。我妈叫李倩,和我一样,十五岁之前都是村姑,但她性子太倔,不喜欢念书就跑进城里打工,她比我有魄力。”
一段李亦清生前事夹在雷雨中,在常安耳边缓缓铺开。
十六岁的李倩跟着哥哥一起进城,漂亮皮囊让她得了些青眼,在一家家装公司混到个前台工作。每天不用处理太繁琐的文件,只需要站在那里,让人赏心悦目,再说些客气话哄客户开心,剩下的,都有别人来做。
学历也好、财力也罢。若是没有强悍的个人能力加持,“美貌”二字往往等同于“怀璧其罪”。李倩不加提防地站在那里,像一只猎物,毛色上佳。
“她没念过什么书,但是不傻。那些以为她没见识好拿捏的人,通通吃过软钉子,我奶奶说——哦,就是我外婆,她把这些事美化过后当成睡前故事讲给我,说李倩那段时间每年回家都骂骂咧咧,满嘴都是‘男人没一个好东西’,骂得舅舅在家不敢吱声。”
未经驯化的灵魂不甘作人案上佳肴,不声不响给自己筑起铜墙铁壁,崩裂每一支向她射来的箭矢。
“周志诚就是那时出现的。他现在身家不菲,当年不过是个推销员。”
和李倩一样,周志诚出身边缘农村。
他在市里混了个工作,机缘巧合来李倩公司上门推销,被公司老板拒之门外又死缠烂打,好长一段时间里,李倩的工作就是客客气气请保安把他赶出去。周志诚相当健谈,几番来往之中,难免聊起各自的生活琐碎,隐隐生出同病相怜来。
糖衣炮弹穿不破铜墙铁壁,一句看似不经意的“唉,你也不容易,那些大老板不好应付吧”可以。
“都是我出生之前的事,”李亦清自嘲地笑笑,“所以我也很难确定,到底是他们真心相爱,还是周志诚单方面处心积虑?”
也许他那时动过真心,毕竟李家实在没什么可让人图谋的。
“后来他们有了我,”李亦清说起自己,好像在聊某个不相关的人,“李倩是未婚先孕。”
真心转瞬即逝。
推销员没前途。那时周志诚积攒起不少人脉资源,白手起家,凭着三寸不烂之舌硬是拉来了投资合伙人,事业有所起色。手里钱越来越多,他带着李倩从出租屋搬进新房,自以为前途一片璀璨,每天扑在生意应酬上,和李倩越来越疏于交流。
某天酒局结束后,周志诚醉醺醺地回家,脑子里还做着红袖添香的梦,一睁眼没等来热腾腾的醒酒汤,等来面色沉重的李倩。
真倒胃口。
周志诚暗骂一句,在李倩身边坐下,装出贴心的模样:“还不睡?在等我?”
“怎么又喝成这样。”一身酒气向李倩袭来,她不悦地挡住口鼻,踟蹰着说:“本来有件事想和你聊聊……算了,等你明天酒醒了再说。”
昔日眷侣已成怨侣,两人都不甘先低头,谁也看不穿对方在想什么。
“他做生意,在风月场所出入惯了,认识大老板就以为自己也是大老板。今时不同往日,周志诚从合伙人嘴里听来别人家千金的近况,越来越觉得李倩配不上他。你知道他是拿什么说辞哄骗李倩的吗?他说:我现在事业忙,难免照顾不好你,你安心回家养胎,等孩子生出来,我再接你们进城过好日子。”
放在现在,周志诚的谎言大概会招来李倩的耳光。彼时李倩还在爱的陷阱里脱不开身,她未婚先孕回去,立刻成了村里众矢之的。
旧社会的观念在乡村根深蒂固,李倩叫人戳着脊梁骨,她走在路上,总有瓜子皮伴着流言飞来。
村里人当时唯一能接受的说辞是:她在城里结婚,生了孩子进城过日子。
若是不这么说,唾沫星子都能淹死李倩。
“我没办法想象李倩那时的心境,但是我每年回老家,人人都指着我说她,就知道这件事没那么容易过去。后来我经常会想,如果李倩当初没有相信周志诚,会不会……‘巧巧不该轻信他的爱’。”
等李亦清顶着流言蜚语出生,周志诚瞒着李倩,早在城里和文嘉慧订了婚。她出生时,周志诚压根没回来看过,只听说是个女儿,不耐烦地给李倩打了一笔钱,从此一刀两断。
那笔钱像一记响亮的耳光,把李家的尊严打进土里。
李家人恨死周志诚了。
听闻周志诚婚事的那天,李倩残存的爱意尽数变作痛恨。李倩父母既恨极了周志诚,又恨自家女儿行事不检点。
“爷爷死得早,我对他没什么印象,听说他是被我妈气死的。”
作为周志诚的孩子,李亦清当然也没好日子过。
刚出生没多久,李亦清一直被叫做“李一”,没别的寓意,就是家里人不想给她取名,也不想养大她。
“李倩也恨我。亲眼见过周志诚之后,我才知道我和他有多像。”说到这里,李亦清的神色终于产生一些波动,那几乎是种惊恐,“你能想象吗?我明明没有见过他,却不知不觉中长成了他的模样,无论性格还是样貌。李倩她要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像极了自己仇人的人出生,还要亲手把她养大。如果我是李倩,我也会记恨这个孩子。”
短暂的十几年人生里,爷爷被气死,妈妈揣着滔天的不忿只身前往更大的都市,舅舅和其他亲戚也少有给她好脸色的。
李亦清重走了一遍李倩当年的路,吃尽白眼与恶意。走到哪里,都能听到“少和那家小孩一起玩”的告诫声,连村口的傻子都能无缘无故给她一拳。
“那个时候我就想,凭什么?凭什么谁都能欺负我?怎么我没有父亲替我出头?”
可是哪有那么多凭什么?所有人都穿一样的衣服,长一样的脸。不公平的剧本落到她手里,她也只能受着。
刘伟没处说理,李亦清难道就有吗?
李倩没长那么多心眼,她简单粗暴地告诉李亦清:谁说的?我既当爹又当妈把你养大,我不是你爹?
所以李亦清管外婆叫奶奶,管外公叫爷爷。
至于舅舅?他死要面子,李倩老早和他关系破裂,让他爱死不死。
随着李亦清慢慢长大,李倩也在一线城市见过不少世面。十二岁那年夏天,李倩回到老家,不由分说带着李亦清出门,低三下四地到处求爷爷告奶奶,只要能把李亦清塞进别的初中,她多少钱都愿意出。
不用是什么重点学校,只要能跳出老家的圈子,只要能比乡镇学校好一点点,她都愿意。
“离开奶奶之后,我一直被寄养在亲戚家。”
常荣凯猜得八九不离十,那是李亦清没有自由的三年。
“我成绩不怎么样,费了不少功夫才追上来。考进十二中之后,遇到你。”
常安第一个走进了李亦清。
两年安稳日子对李亦清来说,像是身旁烧着一团火,炽烈地驱散一切寒芒。她靠在火焰旁,才知道原来生活可以这般恣意耀眼。
而后一发不可收拾,她贪心不足,想要火中取栗,从常安身上奢求更多。
“好日子过得太久,我几乎要忘了自己还有个爹。现在,平克顿来向巧巧要回自己的孩子了。对文嘉慧和周宸奕来说,我活着就是对他们的伤害。”
每年夏天是雨季。
以往,李亦清从没觉得雨季和其他季节有任何不同,今年却时常行走在潮湿中不知所措。就像常安在生长痛里无法随心所欲拔足狂奔一样,李亦清被困在雨里,逃不出一场无尽潮热。
世界在常安眼中不断收拢,直到眼前只剩李亦清。
等她从一连串的冲击中回过神来时,李亦清已经站在她身边,校服外衣撑在两人头顶,校服聊胜于无地遮着风雨。李亦清侧脸就在离常安极近的地方,常安下意识靠过去,感受不到李亦清的体温。
李亦清推着常安离开风雨,又成了平常那副刀枪不入的模样:
“常安,你生来就拥有的东西太多了。普通人的生活一半幸运、一半不幸,我也一样。你和我们不同,你已经足够幸运。在一个小富即安的家庭里平安出生,一家人身体健康、感情和睦。就算不是富贵人家,但没有外债,不用靠谁的荫蔽过活。自食其力不低谁一等。你总说羡慕我,因为我看起来像你理想中的自己。可实际上你不比我差,稍一点拨,立刻就能看到成效,取得你想要的成绩只是时间问题。你有的太多了,常安,多到你习以为常。”
“你连血液都清冽,伤疤都坦荡。好羡慕你,这是我不敢奢求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