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姐姐家的“双抢”很快接近尾声了,插下最后一颗秧苗,往田里放满足够秧苗存活的渠水后,姐姐便收拾了衣物,去市场买了些菜,和姐夫带着外甥和外甥女坐中巴车去父母家帮忙。
她也一起坐车回城。
姐姐问她:“真不回去?”
她摇摇头,她不是不想回去,不是不心疼父母,那是她魂牵梦萦的家乡,是生她养她的地方,她怎么不想回去?
她只是不想看到母亲雷达般在她身上扫来扫去的目光,不想听到母亲扫视后又说出什么贬低她、刺痛她的话来。
因为没答应给二姐夫找事做,父亲一定觉得她让他颜面尽失,让他在二姐夫和村里人面前抬不起头来,心中肯定暗骂她无能,书都白读了,这么点小事都没本事办。她回去了,父亲肯定没什么好脸色。
他前半生为不相干的人耗尽了自己的能量,放光了自己的血,散尽了自己的家财,现在他自身的能量和血液已经枯竭了,也身无分文了,他后半生又想靠吸食自己孩子的能量、血液和金钱来继续滋养那些跟他没有血缘关系的外人了。
一个人学不会爱自己,耗干自己的能量,放干自己的血液,散尽自己的家财无偿地为别人付出,一点价值都没有了,谁还会来爱你?
有些事有些人无法面对,就只能选择逃避,虽然逃避不是办法,但面对也同样解决不了。
姐姐一家在镇上下了车,她没有下车,外甥和外甥女依依不舍地跟她挥手告别。
有家不能回应该比无家可归更令人心酸难过吧?
那些说“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父母去,人生只剩归途。”的人都是被亲情包围着长大的吧?
那些说“父爱如山,母爱如海。”的人都没体会过被父母消耗、拖累、贬低、怨恨的无奈和痛楚吧?
那些说“天下无不是的父母”的人,他们的父母都是天底下最聪明最正确的父母吧?
那些说“血浓于水”的人从来没有被父母放血去滋养别人,耗死自己吧?
他们从小到大不仅拥有与生俱来的亲情,被呵护、被保护,而且在成长的过程中被指引、被鼓励、被赞美、被托举,他们从未体会过亲情带来的恐惧、无助、焦虑、内耗、迷茫、不安、压抑、崩溃吧?
爱总是流向不缺爱的人。
缺爱的人,在别人享受和沉浸在被爱包围的幸福之中时,却还在自己疗愈着自己,连挣扎逃离原生家庭都艰难无比。
有些人其实是被自己最亲近的人慢性折磨死的,生活中很多人的疾病都是长期和不舒服的人在一起而带来的。
她的精神已经压抑多年了,如果再回到这个让她压抑的环境,她也会被慢性折磨死的。
和舒服的人在一起叫养生,和快乐的人在一起叫养神,和有趣的人在一起叫养心,和不舒服的人在一起犹如慢性自杀。
和快乐的人在一起,连沉默都是快乐的。你会被他的快乐所感染,结果就是你也变成快乐的人。
和不舒服的人在一起就会心累、心烦、纠结、郁闷,那些不好的情绪就会压抑的你喘不过气来。心情病了,身体就会随之生病。
她不想多体验一次和不舒服的人在一起的感觉,那些曾经的创伤每次都逼迫得她如同凄惶无助的困兽,无处遁逃。
从初中到现在,她一直不快乐,她用沉默和逃避迁就和包容着父母的愚蠢,希望他们能自我反省。
她一直原谅,知道他们是蠢,不懂人性,才会不断地为别人而伤害家人。可原谅不是只有一次,而是每一次想起都会心酸、心累、心痛。
爱未必会因为没有回应而消失,但一定会因为反复失望而衰竭。
她一直缝缝补补,可她缝,他们撕。她再缝,他们再撕。反反复复,到现在她的耐心也耗尽了。
反抗,他们觉得你忤逆;不反抗,他们觉得你懦弱。
所以孔子说:“唯上知与下愚不移。”
“心不苦则智慧不开。”江荻觉得父亲三岁丧父,二十几岁丧母,为两个同母异父的弟妹操碎了心,为别人散尽了家财,放尽了自己的血液,消耗了自己所有的能量,最后得到的只是唾弃和抛弃,他的内心应该是痛苦的,可为什么他没增长一点智慧呢?
他一心当救世主拯救别人,却毁了自己的人生和家庭。现在还有可能毁掉她和兰羿的小家,她必须保护她的小家和幸福。
一个人成长的第一课就是建立和原生家庭之间的界限,如果无法改变,那就只有逃离。
现在的她只想快乐,只想回到那个想让她快乐的人身边。
至于父母心中对她的怨恨、不满,她都无所谓了,既然无法改变他们的愚蠢,那就只有远离。
她在县城下了车,沿街边逛边往家走。
从读高中到现在,近十年的时间里,小城面貌基本没什么变化,现在唯一的变化就是开始兴起房地产了。
林琅妈妈家的平房所在的位置已拆迁了,代替平房的是一栋栋六层高的楼房。
这个在高中时唯一带给她快乐的地方已在时代的洪流中烟消云散了。
她想起高二时和林琅一起去她家吃饭、一起逛街的仅有的短暂而快乐的时光。
上天赐给她的快乐总是那么短暂,忧伤却那么漫长。
走过录像一条街,这里的大部分录像厅她高中时都光顾过,那些压抑的痛苦唯有在这里才能暂时得到缓解和释放。
现在这里已没什么录像厅了,应该是要拆迁了,这是小城最繁华的地段,临街那一排简陋的录像厅也要拆除建商业街了。
已没有地方看录像了,想看录像只有买VCD或DVD以及电视,在家里播放了。
除非家里有电脑,可以随心所欲地想看什么就看什么,不过小城到目前为止,只有机关单位有电脑,电脑还没走进千家万户。
街上没什么地方可逛,她去新华书店看了看。
小城新华书店也小得可怜,不过比高中时扩大了点,且可以进去翻阅了,而不是像高中时那样,书籍都摆在柜台里,看中什么书,需要售货员拿出来。
她走到字画专柜看了看,倒是开始上架一些字帖了。
她翻了翻字帖,感觉还是怀素的字最吸引她,令她如痴如醉、心醉神迷。
她想找些画兰的名画,多多临摹,但没找到。
小城新华书店里的字帖不多,画谱几乎没有,只有继续临摹家里的《芥子园画谱》了。
回到家,家里冷冷清清的,空荡荡的房子里只有她一个人。每次兰羿出差都是她一个人独自度过那些孤独而寂寞的日日夜夜。
但她宁愿孤独也不想回到父母家,因为那是容易激起她脆弱、敏感、焦虑和不安的地狱。
正如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中所写的那样:比起有人左右情绪的日子,我更喜欢无人问津的时光。
她也是。
她不想再回到那些被负面情绪裹挟的暗无天日的日子里,不想再做那些拼命逃离却被母亲凶神恶煞般疯狂追赶的噩梦,这些感觉比孤独更让她恐惧。
她觉得她不一定怕梦中有鬼,但她怕梦中有母亲。
也许孤独比闹鬼更可怕吧,但那些一回到家就被激活或又新增的创伤比孤独更让她害怕。
别人梦见母亲一定都很幸福吧?她却只有恐惧和凄凉。
这种无处诉说的亲情带来的疼痛只有被至亲伤害过的人才能感同身受吧?
看不见的伤疤最疼,流不出的眼泪最酸。
谁不想回到有父母的家?当个被父母宠爱的、心中有爱,眼里有光的孩子?可是,不是所有孩子都那么幸运,都能拥有父母无条件的智慧的爱。
她打开MP3,听着兰羿从电脑里给她下载的音乐,这个想让她快乐的人明天应该回来了吧?
她听着音乐,临摹了一遍怀素的《自叙帖》,虽然临摹得很像了,但要写出怀素这般功力的字来,不知要练到何年何月。
她又临了一遍兰谱,天才渐渐黑了。
晚饭随便弄了点吃的,一个人吃饭总是索然无味。
她喜欢看他每次大快朵颐地吃完她做的饭菜,然后故意摸着肚子色色地凑近她问:“饱暖思什么来着?”
她总忍着笑眼佯嗔着推开他:“思你个大头鬼。”
“那我就当大头鬼好了,因为天使一定会为了全世界而负了你,只有恶魔才能为你负了全世界。”
而现在他就是她的全世界,这个世界里没有恐惧、不安、痛苦、忧伤,只有他赋予的真真实实、甜甜蜜蜜的幸福和快乐!
洗好澡,她穿上从杭州买回的真丝睡衣,这丝滑的感觉就像德芙巧克力的那句广告词:纵享丝滑。
她冲了杯咖啡,在黑暗中呼吸着咖啡的香味,聆听着他为她下载的音乐。
思念也如氤氲的咖啡香味在空气中蔓延,她静静等待着和他相聚的明天。
MP3里传来《星月童话》的插曲《Flame in my heart》:I still hear you voice ,softly calling my name.Though destiny turn us apart,you still burn like a flame in my heart.Will there be absolucion at the story's conclusion,or will there be just endless pain……
我依旧听到你的声音,温柔地呼喊我的名字。尽管命运将我们分开,你依然是我心中燃烧的圣火。可不可以免除故事的结局,这样就不会有无尽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