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起来,这是季云岫第一次独自朝见天子,从边境出发时,定远侯再三叮嘱,如何也放不下心。见父亲如此,季云岫只好出声安抚,她早就不是小姑娘,经历了这样多的生死,许多事情也就没那样紧张了。
多年的习惯叫定远侯站得板正,似是边塞不可摧毁的苍天大树,定远侯叹了口气:“军心难测,阿云,万事小心。”
她今年也不过二十五岁的年纪,如何能不紧张?
季云岫松口气,笑道:“父亲放心,女儿懂得。”
天子仁厚,心系边关将士,细细询问了季云岫边关的情况,又赏赐季云岫不少宝贝,感慨道:“得季家人真是上天对朕的恩赐。”
季云岫自是不敢当,立刻跪下去,心下却平静下去,低下头,态度谦卑恳切,重复着定远侯教她的那套说辞:“能为陛下分忧是臣等之幸,陛下仁厚爱民,心系将士,乃民心所向,臣岂敢居功自傲。”
圣上连忙叫她起来:“爱卿快快请起,爱卿此次功绩,叫朕喜欢都来不及,怎是居功自傲。”
又叹道:“你们在境外冲锋陷阵,朕又何尝不在京都忧心,如今爱卿进京,和朕讲述边关战事,实在是了却了朕心中一桩心事。”
季云岫出了宫殿,候着的凌泉立刻迎上来:“将军。”
季云岫微微颔首,给了凌泉一个放心的眼神,如今季家有功,皇帝自然对她喜爱非常,倒是凌泉,实在是过于担心。
皇宫人多眼杂,季云岫没有多说,凌泉也是个聪明的,跟着季云岫默默无言,皇宫富丽堂皇,是边塞如何也看不见的景色,可却那样的规矩,似是无形的锁链,沉甸甸压下来。
那蛮人可汗刚刚即位,几个兄弟和各方势力定然不肯示弱,边关自然还需要季家去守。。如今陛下勤政爱民,一直关心着边关将士,粮草军应从不短缺,对于边塞来说是好事,对季云岫也是。
正想着,季云岫迎面撞见巡逻的禁军,略一吃惊,那禁军停在季云岫几步之外的地方,行礼道:“季将军。”
季云岫立即回礼:“宋大人。”
两人隔着远远的距离,宋珵一身官服,俊美无双,一双黑眸炯炯,似是又火光跳跃,惹人注目。二人已经十年未见,如今又频繁重逢,叫季云岫有些好笑。她也不好去问宋珵为何在这里,太久没见了,总该有些疏离,况且她和宋珵又差了这么多岁。
季云岫正想说些什么,宋珵先开口解释道:“我今日在这里当值。”
季云岫了然:“那便不打扰宋大人了。”
宋珵张张口,似是要说些什么:“不是……”
季云岫:“嗯?”
宋珵:“上次的事,还没好好谢过季将军,改日我一定登门拜访。”
他这话说得客套,却挑不出什么问题,若是宋珵乖乖在宋府长大,也该这样和季云岫说话,季云岫心中怅然更甚,自己养了几个月的小孩子,如今这样疏远了,怎么叫人不遗憾。
她本想说“侯府的大门必然时刻为你留着”,可面前人已经是青年才俊,不再是她可以捡走的小家伙,这样的话开口难免失了分寸,思考一二,季云岫笑笑:“随时欢迎。”
宋珵毕竟有职务在身,不便久留,寒暄后又匆匆离去,凌泉开口道:“这么多年,他变化实在是大,我昨日都没认出来。”
季云岫道:“我不也是,已经这么大了。”
她这样说着,微微弯下眼去,她很满意现在宋珵的成长。季云岫一开始就并不是想从宋珵身上图谋些什么,不过是一时于心不忍,将人捡回来照顾一二罢了,瞧着宋珵如今的样子,她怎能不满意。
凌泉叹道:“真是个有出息的,还是你眼光好。”
“那是自然。”季云岫偏头一笑,下意识脱口出十年前常说的话,“也不看看是谁弟弟。”
季云岫回府不久,陛下的赏赐也到了,季云岫领着全府谢恩,又递给公公一些银子,吩咐道:“把这些东西清点入库,一一收好。”
李伯应道:“是,小姐。”
季云岫想了想:“侯府的铺子,晚些时候我再过目,也劳烦李伯整理一二了。”
清点家业的活实在不是季云岫擅长的,也不过就是过过样子,打发着众人都散去,季云岫才回了自己的院子。她回京必然是要拜见姨母,姨母怜惜她长途跋涉,说过几日再为她接风洗尘,被季云岫婉言拒绝,只说一家人拜见一下就好,不必搞得如此隆重。
不只是宋珵,如今季云岫身为将军,又比之前长了这样多岁,哪怕是姨母和李伯他们对待她也有了些许的变化。季云岫无由头地想起曾在京都的旧友,估摸着她们大约已经嫁人了,恐怕难以再聚。
她走之前姨母便一直忧心她的婚事,宋夫人一直把她当做女儿疼爱,盼着她找个如意郎君,但季云岫身在边关,只能叫她失望。
季云岫有功在身,来拜访她的人比十年之前只多不少,但提亲的确实比之前少了,京城没多少与她年龄相仿又未婚配的男子,就算是有,也在观望季云岫对嫁人的态度,盘算着如何搭上定远侯府的船。
一连几日,季云岫都抽不出时间去宋府,好不容易回去了,被宋夫人拉着一顿上下检查,宋夫人比之前老了许多,明明在京中,瞧着却比定远侯还要疲惫。宋夫人双眼含泪:“我的阿云这些年实在是辛苦了。”
季云岫低头看看,她早就在冷风中退却了少女的羞涩,身姿修长挺拔,富有力量,任谁看了都要夸上几句好,偏偏到了宋夫人这里这剩下心痛,季云岫心口泛出酸软的异样,柔声安抚道:“姨母放心,阿云无事。”
为了叫宋夫人放宽心,季云岫特意转了一圈给宋夫人展示,却被宋夫人一掌拍在肩头:“你这孩子,惯会让我心疼。”
吃过了饭,季云岫陪着宋夫人在宋府后院闲逛聊天,再次感受到宋府比之前的不如。她在边关只是听说子侄辈的不争气,却也没想到给宋家带来了这样大的影响,宋家怎么说也在京都百十来年,如今却透着一种苍老。
若是再不能出个整争气的,宋府恐怕会像死水一般,可这个争气如何容易,自身的努力以及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宋府这一辈这样多人,也只有宋珵一个算得上争气。
一边走着,宋夫人忍不住关切道:’“在边关也听不见你说婚嫁的消息,怎么能这么不上心,连正则、正均都要议亲了。”
季云岫从思绪中抽身,闻言笑道:“谈婚论嫁如何麻烦,姨母也不是不知道这几年在边关,哪有时间去嫁人。”
宋夫人闻言,叹了口气,她这几年并不是没给季云岫写信催促过,被季云岫以公务繁忙而驳回,季云岫是个有主意的,再加上是保家卫国的头等大事,宋夫人自然不能强迫了她,又道:“你如今又回了京城,也该着手考虑一二了。”
宋夫人对季云岫确实上心,也搜集了不少关于京中男子的画像,本想叫季云岫挑挑,有没有看顺眼的,被季云岫讨饶似的打断:“如今我刚回京都,要处理的事情许多,既然姨母说画像在屋里,我改日再来看,不也是一样的?”
宋夫人拉过季云岫的手:“姨母自然知道你事情忙碌,可哪个女子不嫁人?如今你风头正盛,必然许多人想娶你,姨母只盼你找个如意郎君,不至于陷入内宅混乱,白白磋磨了。”
宋夫人的意思,季云岫如何不懂,她没办法拒绝宋夫人的好意,只好沉默听着。
等会定远侯府,已经是暮色渐垂,季云岫从正门进去,见李伯从正厅走出来,眉眼带着些喜色:“小姐,小珵来了。”
季云岫并没料到宋珵会突然回来,略微回忆了一下,宋珵确实说过改日拜访,她只以为是客套话,选个日子走个过场罢了,也就没放在心上。正想着,宋珵也从正厅走出来,见了季云岫拱手道:“季将军。”
季云岫微微颔首,宋珵今日穿了一身常服,显然休沐,少年等了她几步,落她半步进了正厅,解释道:“今日休沐,又想着之前说要来拜见将军,没料到将军不在。”
季云岫了然,大约是李伯或是孙嬷嬷把人拉进来的,这样一想,她担心宋珵不自在:“宋大人要来,我定远侯府自是随时欢迎。”
她解释了一句,宋珵却并没有比之前自在一些,一身常服衬得他宽肩窄腰,意气风流,又不似着官服那样严肃,多了几分亲近。季云岫在军中看惯了侍卫,自然也能看出宋珵如今的武功确实不错。
她现在去追忆往昔,询问宋珵为什么去从军显然也不太合适,季云岫又道:“上次的事不过是我顺路瞧见,剩下的姑娘可安置好了。”
“自然。”宋珵说着,单膝跪下,“虽是将军顺路,下官也要替百姓多谢将军出手。”
季云岫早在塞外便学习过如何应对京中同僚,虽是生涩,却还是能找到应词 “宋大人这是哪里话,你我皆食君之禄,自然要忠君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