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轮残月挂在半空,为荒旧的院子更添几分凄凉。
沈姝微醺的脸蛋被风一吹,顿时酒醒了大半,身旁伺候的翠红,也不晓得跑哪躲懒去了,留下她孤零零一个。
她皱眉看着四下,正要抬脚转身就走,忽不远处传来脚步声。
起初是一团迷雾,什么也看不清,直到走近了,才隐约看到一个灯笼。
来人生得十分高大,他脸落在阴影里,只能看清那双狭长的眸,冰冷冷看过来,落在沈姝脸上。
迫人的威压一下子让沈姝心弦一紧。
她捏了捏手心,睫毛轻轻一颤,这才赶忙迎了上去。
“原是哥哥来了。”
她上前打招呼,语调拖着江南女子婉转的尾音,说不出的动听。
来人不是旁人,正是她同父异母的哥哥,沈家一脉相承的嫡长子,沈少珩。
只不过小的时候,自打沈姝被沈枝山接回沈家,这个哥哥就不待见她。
十年过去了,依旧还是那样,他这个哥哥像雪山一样,难得给她一个笑脸。
想到这里,沈姝眸光一动,正想要问哥哥,为何出现在此?
却不想半晌不说话的哥哥,突然出声了:“随我来。”
清清冷冷的声音,语调很平,却不容半点拒绝。
话刚落,也不等沈姝反应,沈少珩就动了,他抬步往前走,步履极快。
很快他穿过亭院角门,眼看一缕墨色衣角要消失眼前,沈姝只能咬咬牙,提着裙子,快步跟上去。
直到她看到沈少珩推开门那瞬,一阵扑鼻的墨香钻入鼻息,她才恍然大悟,哥哥是要做什么。
“还愣着做甚,快过来研墨。”只听哥哥冷冷说了声。
沈姝不敢再磨蹭,连忙乖巧点了点头,走到了桌案前。
案上的兽金香炉里,白烟袅袅散出来,夹杂着松墨的香气,她忽有些头晕目眩。
勉强站稳脚步,玉葱般白嫩的手指,用力捏了捏墨条,才没一个不稳,将它掉落在地。
这时,她感到一道余光望过来。
沈姝不禁呀了声,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上好的宣纸上染了墨,从中间大片晕开,早已是不忍直视。
“哥哥,我无心的。”她连忙道歉,声音软软糯糯,一双眸子像是浸着水,说不出的无辜又可怜。
说着她眼眶一红,配合着挤出一滴泪。
从小到大,在哥哥面前,她惯会卖乖讨好,向来都是百试百灵。
不成想这次却落了空,沈少珩将狼毫笔随手扔在桌上,后背往身后一靠,用一种极为淡漠的眼神,一错不错打量着她。
那眼神盯得沈姝心里发毛。
“哥哥,你…”一句话未落,她能听到自个的心跳声,就快要跳出胸腔。
她听到一声轻笑,哥哥居然笑了,这比冷着脸对她,还要可怖。
只因,她完全猜不透哥哥心思。
正心里忖度之时,沈少珩敛了笑,问她:“王秀才,妹妹和他很熟?”
王秀才,也就是隔壁街卖字画的,写得一手好字,为人儒雅随和,颇有才情。
三月前,沈姝到街上买水粉胭脂,被他摊子上一副山间翠鸟图所吸引,忍不住顿足,多看了两眼。
没想到她随口点评了两句,王秀才倒像是遇到了知音,和她一见如故,相谈甚欢。
甚至愿意不要一分文钱,将这副山间翠鸟图赠予给她。
沈姝从王秀才口里得知,他一直想考取功名,在这街边摆摊,也是打算赚点银钱,等以后进京赶考当盘缠。
见他如此艰难,竟为她一个不相干的人,白白赠她一幅画。
沈姝哪好意思接,最后推脱再三,她花了一两银子,将画买了下来。
要知晓一副画在街边,不是名人之手,也不过区区几文钱。
王秀才不肯要,最后在沈姝一再坚持下,他才感动得热泪盈眶,半推半就,收了下来。
王秀才说,日后考取功名,一定将这笔钱十倍奉还,还硬写了份字据,塞到了沈姝手里。
一来二去,二人也就熟络了。
偶尔沈姝得了空,也会去他摊上转转,不成想这样芝麻绿豆的小事,今日个会被哥哥拿出来问。
沈姝心里暗暗想着,正要开口解释,可话到嘴边,她思绪一转,又连忙改口:“不过是君子之交,我和他说不上熟络…”
顿了顿,她抬眸对上沈少珩眼里的探究,又笑了笑:“哥哥为何这样问?可有什么不妥,还是说王秀才不值得相交,哥哥是在为我忧心?”
她装作一脸懵懂不知,望着沈少珩,想他能给个答案。
要不然今日就这么耗着,她就别想好过了。
窗边起了一阵风,烛火忽明忽暗。
她听到 “咚”地数声,是指节扣在桌案上,发出的沉闷声响。
沈少珩低垂着眼睫,沈姝看不清他眼底的情绪。
就在她度日如年之时,听到一声轻叹。
“既如此,那便好。”
“妹妹一个姑娘家,注意分寸便是。”
兄妹二人之间,气氛一缓,从沈少珩这个兄长口中,难得听出一丝别样的关切。
这让沈姝有些恍惚,不过很快的,她下意识攥紧手心,乖顺点了点头。
“哥哥有心了。”她半垂着眼睫,柔声应道:“妹妹记下了。”
*
回到兰香苑,沈姝早已是精疲力尽,就连抬下手指头,都懒得动了。
她前脚刚进屋,翠红后脚就跟了过来,在她身后小声道:“姑娘,你可算回了,姨娘正寻你不着,在房里发火呢。”
说完这话,翠红又忍不住嘀咕:“姨娘也真是的,姑娘都这般大了,还成日管着姑娘。我都替姑娘累,不过姑娘你放心,我没和姨娘说姑娘去哪了。”
正说这话,沈姝便听到阿娘尖锐的嗓音,出现在门外。
“死丫头,总算晓得回了。”
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一吓,翠红吐了吐舌头,赶紧噤声。
而后门被推开,张月娥面带愠怒进了屋里,她先是扫了翠红一眼,看着她退出屋外,这才慢慢看向沈姝。
“阿娘和你说了多少回了,你偏偏不听,是不是要气死我这个当娘的,你才和那个穷酸书生断了往来,你今日个是不是又出府去见那穷鬼了?”
张月娥一向不喜她和王秀才来往,暗地里,明面上也说过好多次,可这次落在沈姝耳朵里,却觉得分外刺耳。
尤其是方才在书房里,哥哥过问她和王秀才之事,若不是阿娘透露,哥哥又怎么知晓此事。
可一旦联想到了,阿娘竟背着她,去找哥哥告状,以此来拿捏她,敲打她。
她便胸口闷闷的,不由回嘴道:“阿娘,女儿大了懂得分寸,您就算为了女儿好,许多事是不是也应该适可而止。”
“我们母女之间,有何事不可说,为何您非要让女儿难堪,闹到人尽皆知,女儿和王秀才明明清清白白,从您口里就像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还闹得哥哥面前,让哥哥来问责女儿…”沈姝越说越委屈,就连唇角也是哆嗦的:“阿娘认为这么做了,女儿便会妥协,听阿娘的话了,是不是…”
“死丫头,你…你方才说什么?什么闹到你哥哥面前,把话给阿娘说清楚?”
看着张月娥脸上的表情,像是懵懂不知,沈姝不知是想哭,还是想笑。
沈姝甚至都懒得和她争辩,从踏入沈家那日起,哪一日不是活得战战兢兢,看尽人脸色。
就连唯一的至亲,生养她的阿娘,如今口口声声说为她好,也不过是想要利用她。
阿娘不愿她和王秀才来往,无非是想让她嫁给苏家老爷做续弦。
谁人不知苏老爷年近六旬,便是做她祖父,都绰绰有余了。
可为了能在沈家争口气,这么多年娘被几个姨娘压着,早已是磨灭了亲情,不把她这个女儿的终生幸福放眼里了。
用阿娘的话说,嫁给苏老爷有什么不好的,一进门就是嫡母,老是老了点,可没几年两腿一蹬,身家财产还不是落到她头上。
最重要的是,沈家和苏家不相上下,只要她能嫁过去,也算扬眉吐气,好过做人小的,一辈子抬不起头好。
阿娘为她考虑得还真是周到啊!
“你这丫头还真是不知好歹,阿娘是为了你好,你反倒吃里扒外,和阿娘置什么气!”
“那穷酸书生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吃得你迷迷糊糊!”
“你这个臭丫头——”
沈姝冷冷听着张月娥训斥,强忍着不去与她争辩。
她知晓阿娘的性子,今日她出言顶撞,不闹个输赢,阿娘是绝不会善罢甘休。
果然不出半盏茶功夫,张月娥只觉得口干舌燥,见沈姝半晌没接话,还当她把自个的话听进去了。
最后不耐说道:“总之阿娘不会害你,你乖乖听阿娘的话,日后阿娘自会为你打算,至于那穷书生,能断则断,不要再见了…”
等张月娥回了房里,翠红才探出半个脑袋,轻手轻脚推门进来。
她手里捧着一碗莲子羹,见沈姝纤弱的身影背对着她,孤零零坐在小窗下,还道她为方才事难过,正想开口劝慰。
谁知走近了才瞧见,沈姝低垂着眼皮子,手里正拿着一幅画,看得极为认真。
“姑娘您这是…”翠红颇为纳罕,谁知话未落,便听到沈姝说:“唯妙唯俏,栩栩如生,就连翠鸟身上的羽毛也虚实分明,恰到好处,当真和活的一样。”
沈姝手指细细摩挲着手里的画,却早已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灯火下的翠鸟,羽毛色彩鲜明,特别是那黑溜溜的眼睛,尤其传神灵动。
一时间就连翠红也瞧痴了,原来这副画正是数月前,从王秀才摊上买回来,不曾想这么晚了,她家姑娘还拿出来瞧。
正在愣神之际,沈姝兀自收了画,冷不丁冒了句:“翠红,我首饰盒里头还有五两银子,你去给我取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