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哥哥的心思,莫说沈姝猜不出,便是常年伺候身侧的怀安,也一问三不知。
沈姝看问不出什么来,只能点了点头,让怀安回去回个话,说她换过衣裳,便亲自过去一趟。
毕竟下了一场大雨,赶路回来的时候,裙衫沾了水汽,就连鞋袜都浸湿了。
等她换好了衣裳,前往书房去的路上,碰到了回来的阿娘,今日个张月娥手气不错,打马吊赢了不少钱。
整个人红光满面,她一向爱俏,又喜出风头,穿着一身枣红色绣花衫子,下配凤尾裙,即便半老徐娘,也风韵不减。
沈姝虽恼阿娘待她刻薄,可到底是生养她的亲娘。
等她唤过一声阿娘后,张月娥听她说要去书房,去找大哥儿,满脸笑意收不住,连忙催促她,赶紧去,莫要大哥儿久等了。
看到阿娘一前一后的嘴脸,她心里冷笑,想来在阿娘眼里,她在沈家唯一的作用,便是哄着少珩哥哥,也没甚别的用处了。
别过阿娘之后,沈姝穿过一条回廊,径直到了书房门口。
“哥哥,是我,我来了。”她在门口唤了声,这才轻轻推开了门。
里头光线极为昏暗,想来是下过一场大雨,屋里有些闷,窗户也关闭严实,密不透风,她能嗅到一股奇异的香气,正从案桌上的香炉里散发出,是她从未闻过的气味。
有些过于甜腻,不似之前用过的檀香那般清冽。
哥哥一向不喜这样的腻味,沈姝还觉得奇怪,不知何时书房里换了香,还道是那些下人擅作主张,自行换下的。
但她也没去多思,只因她听到哥哥的声音,从身后突然冒出来,那样冷,那样沉,吓了她一大跳。
“四妹妹来得有些晚。”
沈姝一回头,正看到颀长的身影,从博古架后踱步走出,他手里捏着一本书,脸逆在阴影里,腻人的甜香,伴着哥哥身上的冷意,让她心跳猛地加快。
“哥哥我…”沈姝觉得今日哥哥不大高兴,心里没来由,有些害怕和他独处。
这样的感觉让她很压抑,却不得不被迫接受,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只因他是她哥哥,是沈家未来的家主,也是她从小哄着讨好,一惯顺从到大的少珩哥哥。
她从小来沈家那日起,便被灌输这样的思想,阿娘常常在她耳边念叨,让她如何卖乖听话,哄着少珩哥哥高兴,只有这样她才能有好日子过。
记得那个时候,她怕极了这个哥哥,哭着抱着阿娘,吵着要回宁江,不愿待在沈家,更不愿听阿娘话,去讨好这个大哥哥。
可换来不是阿娘亲哄,反倒挨了狠狠一耳光,阿娘像疯了一样,逼着她就范,不学会哄人,不会哄大哥哥开心,就饿着不许吃饭。
那是阿娘第一次对她动手,也是最凶最狠的一次。
那时候阿娘也是狠得下心,她从小便生得瘦弱,硬生生被阿娘饿了三日,整个人都快瘦脱相,成了皮包骨。
阿娘在她耳边说:“你这臭丫头是宁愿饿死,还是回宁江过穷苦日子,饥一餐,饱一餐?还是学会讨好你大哥哥,可别怪我这个当娘的狠心,你自个想清楚了?”
阿娘的话犹在耳边,虽时隔多年过去,沈姝却从未忘过。
那段挥之不去的记忆,眼下反倒是越发清晰。
她长睫轻轻一颤,很快压下心里情绪,冲来人笑了笑:“来的路上碰到了阿娘,说了几句话,便来晚了些,哥哥不会怪我吧?”
“怎会。”沈少珩走到了案前,搁下手里的书,用手指了指椅子,对沈姝说:“有心来便不算晚,四妹妹坐。”
沈姝看他只是站着不动,反倒是让她坐下,不由面上一诧:“哥哥不坐么。”
哥哥不坐她哪好意思坐下,更何况案前就一张椅子。
哥哥却置若罔闻,只是掀起眼皮子看她,他黑眸如点漆,沉沉看着她的时候,像是要把她吸进去一样。
也不知是被案上香熏的?还是她错觉?她一时有些恍惚,只觉得脑子晕沉沉。
而后她听到哥哥沉声道:“写字讲究一个稳,不止手握笔要稳,还有身要端正,坐姿不端,下盘不固如何写得一手好字。”
说着递给她一支笔,他翻开案上的书,修长的指节点了点,里面一个“柔”字,示意她坐下去,写下这个字。
原来竟是为了这个,沈姝松了口气。
至少是有模子照着写的,不用像前日抓瞎,乱写一通了。
她点了点头,柔声应道:“多谢哥哥指教,我记下了。”
她刚坐在椅子上,提着笔正要落下,眼前白烟袅袅,案上香炉里的香气实在太过甜腻,她握笔的手都有些不稳了,好似困意上了头,席卷而来,任由着想要保持清醒,可敌不过身体的倦怠,她眼皮子变得很沉,睁了两下,没睁开,人也慢慢懒下去,不想动弹了。
几息过后,她趴在了案桌上,便人事不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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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觉睡得很沉,她做了一个梦。
梦到了六岁那年,被阿娘狠狠罚过之后,她不敢再哭闹,更不敢闹着回江宁,只身一人乖乖来到祠堂,找大哥哥。
大哥哥那年不过十岁,正是顽劣的年纪,因射死了爹爹刚买回来的一只翠鸟,被罚跪在祠堂,罚他跪到知错为止。
他笔直跪在地上,她躲在角落里看他,祠堂里很暗,上面供奉着祖先牌位,被风吹过之后,她听到有落叶刮过的声音,心里更是害怕了。
可她手指扣着门板,即便身子发抖,也不敢撒腿就跑。
她谨记着阿娘的话,要讨好大哥哥,只有讨好了大哥哥,她娘俩在沈家才有好日子过。
她没做到之前,阿娘不会允许她回去,倘若回去的话,阿娘定会打死她的。
想到阿娘凶巴巴的样子,还有大哥哥冷着的脸,她用小手摸了摸怀里的点心,咬了咬牙,慢吞吞挪着步子上前。
她将怀里的点心摸出来,递过去给大哥哥,阿娘说大哥哥被爹爹罚跪,一晚上没吃饭,让她送点吃的过来。
“大…大哥哥。”她声音小如蚊呐。
就连阿娘嘱咐她,要记得笑脸对人,不管再害怕,也要咧开嘴,装作高兴的样子。
可她对上迎面那双乌黑的眸,她脸上的笑却僵住了。
他眼神冷得像冰,像是冻住了一样,她害怕得浑身发抖,那一刻想要夺门而逃。
捧在手里的点心,抖了抖,差点失手掉落在地。
她眼角有泪花,却忍着没有掉下来,想到了阿娘凶巴巴的脸,还是鼓起勇气,对大哥哥继续说:“大哥哥给你吃的,先填点肚子,这佛手卷可甜了。”
然后她蹲下身去,挨着大哥哥跪下,佛手卷被帕子包裹着,还尚有些余温。
她献宝一样,摊开手里的点心,奉到了大哥哥眼前。
随即她听到嗤笑声:“连金丝卷和佛手卷也分不清,不愧是宁江来的野丫头。”
“滚出去。”暗含警告的语锋,让沈姝白了脸。
她声音越发小下去:“我…确实不懂得。”
那一瞬,她不由想到了那只翠鸟,死之前凄厉的惨叫声,被关在笼子里飞不出去,被弹弓打在身上吃痛,拍打着翅膀,鲜血淋漓的场景。
她亲眼见到这一幕,当时爹爹不在场,只当是大哥哥胡闹,失手打死了翠鸟。
可只有她知晓,大哥哥阴鸷的眼神,他分明是故意的,故意要射杀那只翠鸟。
仅仅因为她逗弄了那只鸟,那只鸟叽叽喳喳,对她欢快扑腾翅膀。
她身子抖得更厉害了,脸上越发苍白,可她不敢对阿娘说,更不敢和爹爹说实话。
那个时候她想,大哥哥不喜欢她,应该也会杀了她吧?
“大哥哥你若不喜欢的话…”她脸白得像透明的一样,脑子里已经无法思考,颤声说:“我可以去替大哥哥再拿一份,佛手卷过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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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昏沉沉之际,这个梦没完没了。
她似听到一声:“小骨…”
游离在现实和幻境中,她头痛欲裂,像是快炸开了。
她感到一双冰凉的手指,攀上她脸颊,惊得她冷汗直冒。
那一瞬,沈姝陡然睁开了眼。
可随即她整个人僵住了,背脊阵阵发凉,她瞳孔猛地放大,对上哥哥眸里的异光,他直勾勾盯着她,那样的眼神透着古怪,绝对不是哥哥对妹妹该有的神色。
她眼下也过了及笄之年,不是什么都不懂得的孩子了。
这一幕太过诡异,让沈姝寒毛直竖,惊恐占据了她所有的思考。
可比梦里看到哥哥射杀翠鸟,还要让她惊恐万分。
她骇然之下猛地站起身,“哐当”一声巨响,身后的椅子被她撞倒在地。
她不敢置信看了哥哥一眼,脸色苍白如纸,下一刻她扭身往外跑,像是落荒而逃的小兽,头也不回跑了出去。
身后人却站着不动,并未追过去,只是轻轻捻动手指,面无表情看着她消失的身影。
直至什么也看不到了,他才慢悠悠踱步往外走,一场大雨过后,空气里皆是泥土和青草的气息,还有手指上残留的女儿香。
沈少珩低垂着眼睫,眸里几经变换,再抬眼时,像什么都未发生过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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