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年初春,乐有薇做了母亲。孩子名叫秦越,越,是乐有薇姓氏的同音字。秦峥升级做了长辈,找他商议礼物,他笑话道:“小秦总跟大的连话都没说过,他儿子会喊你叔叔吗?”
秦峥说:“我先喊他也行。”
他很讶异,秦峥说出一件事。前阵子,秦望把一处城中度假屋送给秦峥,就在公司旁边,方便秦峥今年放暑假正式进入灵海集团实习。秦峥去小楼看过几次,秦望收拾着东西,一只保险箱被打开,秦峥伸头看父亲藏的宝贝,却只是寻常物事。
一个铁匣子里,秦峥翻到一本简陋的田字格作业本,是秦杉写的日记。于是秦峥按着那夹杂着拼音的稚拙字迹,逐字阅读那6岁孩童的心事。
秦杉说班里好几个同学都有妹妹,他也想要个穿白裙子,头戴大红蝴蝶结的妹妹,还说今年生日许的愿望就是让妈妈生个妹妹。愿望不能说出来,就写在日记里,又说:“弟弟也很好啊。我们就把《飞碟领航员》再看几遍,等妈妈她们造出太空船,我就和弟弟去玩。”
秦峥搜索网页,找到一部很老很老的电影,说的是12岁男孩大卫从森林归家途中,不慎跌落进一个深谷,当他恢复意识回到家,房子里住的是陌生人,时间已是8年后,本来比大卫小4岁的弟弟比他还大了。此时,美国太空总署发现一架太空飞行物降落地球,而且它和大卫的经历存在某种关联……
秦杉很喜欢这部电影,提到过几次,还立下理想:“我长大了要当飞行员。”但是在他那研制飞行器的母亲辞世后,他长成一名建筑师。
秦峥问:“你小时候的理想是什么?”
他想了又想:“赚钱吧。”
秦峥也想了又想,悻悻道:“两个利欲熏心之徒。”
“弟弟也很好啊。”小小的秦杉如是写道。秦峥说,“等他儿子摆满月酒,我就去认识他,快想礼物。”
利欲熏心的人只能想到金碗银勺和沉甸甸的利是封,那是香港的习俗。他望见头顶那巨大的星,巨大的月,心一动:“周末去趟紫金山吧,看看星星月亮。”
美国老电影讲述的故事,在中国古老神话里比比皆是。人类从古至今,都在努力探究浩瀚宇宙的奥秘,他和秦峥驱车去天文台,拾阶而上,登上平台,夜观星象。
峨眉月和金星低悬夜空,交相辉映。天文望远镜里,月球上的山地、月海以及被撞击形成的环形山清晰可辨,秦峥拿起相机,对着望远镜的目镜拍下天体照片。他观测着地球在星空中静静转动,银河里有的是沉默不语的辗转心事,他那点欢喜哀愁,如琐屑般渺小。
4年前,一位原籍云州的老藏家委托叶之南向省博捐赠一块月球陨石。陨石是月球表面的碎片,老藏家年轻时在墨西哥边境得到的,带着揭示太阳系的秘密而来,叶之南喊他去省博看。
当时,他抚着那块陨石,只当是有人把月亮捧给了他,一时兴起:“我想去观星。”
叶之南带他来了这里,一如在英国时,他带叶之南去格林尼治天文台,一同认识那些有着美妙名字的星辰。
他的名字里有个辰字,母亲说他出生在一个群星璀璨的夜晚,父亲请的大师为他定名为辰,它是日月星的总称,有众星之意。
众星齐聚,照耀那个不可重来的夜晚。叶之南说很多亮星的名字都很动听,最好听的是北落师门,在古代,国家是否安宁,军队是否昌盛,出兵打仗是否大捷,都通过此星占卜得出。
叶之南的师门里,最心爱的弟子陨落了。秦峥看得入迷,他走开去。北落师门很好辨认,它是一颗很孤独的星,周围没有亮星,眼下是春夜,等到秋天,它会更引人注目些,当你看到,你就知道。
山中禁烟,他掏出烟盒,放回去,在远远近近的春风里,让思绪放空,再放空。
格林尼治天文台最著名的景观是本初子午线,人们喜欢在铜线两侧拍照留念,仅仅隔着10多公分的宽度,就是一人在东半球,另一人在西半球上。
真不该拍那张合照,谶语一样。他抬头,月上中天。宇宙太大了,他走散了故人,更走不到他心上去,从前就做不到,以后更别想,他清楚明白。从今往后,他不会再怀有梦里那一场场痴心妄想了。
秦峥来寻他,起先还喊烨老板,后来有点发急,连名带姓喊唐烨辰,他挥挥手,朝那个从绿草苍苍里走来的年轻男人快步走去。
山间衔着月,秦峥站定了,不出声,只看着他。他知道自己把秦峥惹火了,硬着头皮加快步伐,离秦峥手里的亮光越来越近,一声怒骂劈头盖脸:“你想跳崖吗!”
他还没来得及说话,秦峥冲到他面前,扬起手机上的电筒,使劲地晃他眼睛,晃了很多下,他睁着眼,不躲不避,跟那生着气的光芒说:“Hi!”
在他的建议下,秦峥参投了一家研发生产航空器的新兴公司,其中一个系列飞机将以“越”字作为首字进行编号。等秦越长大,如果喜欢科技产品,公司是一份事业,不喜欢,就是一份产业。
秦越的满月宴,秦峥带着公司生产的观光飞机模型去了。秦杉托父亲给秦峥送了请柬,但秦峥的到场仍使众人意外。
秦峥吃着东西,给他发信息:“大的竟然送过我挺多东西,老头不早说。你在干嘛。”
他蹲在秦峥即将独立的住处客厅里,对着一地木板拍照,绝望地说:“你能不能不要再买需要自己组装的家具,你助理不是来给你当安装工的。”
乐有薇即将主槌一场清代紫檀家具专场,它是宝麟拍卖公司春拍的压轴场,秦峥从乐有薇朋友圈翻出最值钱的几件,全都发给他:“我助理也有别的选择。”
“没有”两个字后面,跟着气吞山河的一排感叹号,秦峥看得直乐,吴晓芸凑去看一眼,也笑了:“你竟然真治住他了。我要是他,就请人上门安装。”
秦峥想到那天在紫金山天文台,恨恨道:“我要求他必须亲自安装。这样他才能体会到,把一个散了架的人拼成成品,还挺费点事。”
他拼完衣柜、书柜、鞋柜和双人床,是一周后的事了。他累得扑倒在床垫上,才来得及想一想,好像忘记问秦峥,叶之南送给孩子的满月礼是什么,拿起手机想问,秦峥的信息来了:“等下你去见那个老陶,我还有事。”
他匪夷所思:“他公司规模还行,你让我一个助理去见大老板?”
秦峥说:“唐总以前又不是没跟他打过交道。”
他咆哮:“能一样吗?”但秦峥没再理他了,他坐起来生气,别人怎么认识你,取决于你在这社会上的地位和身份,不见得是你这个人本身。闷了一阵,他面对现实,起床去应酬,叹口气想,但愿秦峥永远不必懂这些破道理。
落地窗上映出一张疲惫的脸,他上楼,从秦峥的衣柜里翻出一身齐整的正装,冲完凉换上,出门去见人。
秦峥保持着打篮球的习惯,但被身材娇小的母亲身高拖了后腿,长到1米81后,数据一年多没变了,很暴躁:“老头有1米85。”可看一看他,心情就好了,“你才1米79。”
他心说小孩就是小孩,身高都要攀比,故意说:“我身材比例不错的,你小短腿。”
秦峥拿篮球砸他,他稳稳接住了,秦峥说:“听说男的一直到26岁还能长个,你等着瞧。”
他走上旋转楼梯,顺手捋捋衬衫袖口,秦峥的衣服他穿居然有点大了,可能要去举举铁了。
秦峥夜里才回家。乐有薇为即将主槌的拍卖会做预展,今天才忙完,有点空了,秦峥带她去玩载人观光氦气球,这是秦越公司的产品之一。
他惊讶:“你陪她玩,你哥呢?”
这几年,秦杉在皖南做一个度假村项目,乐有薇陪他在那边长居,工作期间才往返于皖南和云州。秦峥管乐有薇叫姐,跟他说:“我哥在安徽带娃。这次我姐先探探路,下次带他去。”
好的拍卖师都有三寸不烂之舌,何况乐有薇生得美,她和秦峥迅速熟络起来很正常。不过,秦峥对乐有薇的重视程度比他想的高得多,他问:“你会爱上她吗?”
秦峥愣了一下,但没骂他胡说八道,正色道:“有一些关系吧,一开始是那样的关系,就只能是那样的关系。”
他一琢磨,是这个道理,纵使对方是理想型,终不可多进一步。他忍不住叹气,他想重回投资场,有很多选择,当初盯上秦峥,最大原因是秦峥才19岁,好控制,可他失策了。秦小孩天分之高,远不是他能控制得住的,但他得再提点两句:“你为了陪她去玩,连大客户都不顾了。人的心是最不听自己使唤的,你得当心。”
秦峥下楼去洗澡:“那你就想多了。老头说过,他想跟我搞好关系,不会再像以前那么忙了,我也一样。跟家里人搞好关系,是我的人生大事,大客户排在后面。”
他呆坐在沙发上,利欲熏心的不是秦峥,是他。若他早点意识到,叶之南是比家人更亲厚的人,最值得他珍惜,他就不会丧心病狂干出那么多混账事。
转眼秦越周岁,秦峥拍回一堆照片和视频跟他分享。孩子继承了母亲的外貌,神态像父亲,非常漂亮聪明,秦峥管他叫软团子:“我妈还说昏话,说跟我小时候很像。又不是我儿子。”
他看秦峥几眼:“靓仔小时候都很像。”
秦峥摸摸下巴,笑起来:“原来我也不是不喜欢小孩,这么漂亮的才喜欢。”
视频里,秦峥和秦杉说笑打闹,乐有薇抱着软团子跟兄弟两人说这说那,很有大嫂的风范,有她当润滑剂,兄弟俩的关系不好也难。
秦峥的助理是他,乐有薇和秦杉都知道,但没影响到三人的关系,他很纳闷:“你到底是怎么跟他们说的?”
秦峥不当回事:“老虎放在我身边,比丢到人海里安全,这有什么好说的。”
他也不光是蘑菇,有时也能被秦峥当老虎,他挺高兴,双手合十,假模假样地拜了拜秦峥:“这是佛。”
纵虎归山不若以身饲虎,秦峥被逗笑,这才说:“我跟我姐说,你比她认为的好上一个百分点,我会把比例做上去。”
他觉得乐有薇未必信,可能是秦峥挺自信,她和秦杉不便多说。他心里松快了些:“几次为了捧她拍卖会的场,把生意丢到一边,还以为我们小秦总要爱上嫂子了。”
秦峥斜他一眼:“我像个自找麻烦的人么。早跟你说,人和人的关系不是你死我活的关系,也没那么非爱即恨,非此即彼。”
他恭敬作答:“老板,我真懂了。”
秦峥哈哈笑,他也很开心,说起来,他好像才是秦峥的麻烦,但秦峥不厌其烦。他抖擞精神去准备,下午在谈判桌上,要一举攻克大客户。
秦越快两岁时,秦杉做完度假村项目,入职省建筑设计院,乐有薇和他搬回云州。
有天乐有薇抱着秦越来天空艺术空间玩,他看到那雪一样的小人儿扑进叶之南怀里,咯咯笑着喊舅舅。
软团子将来会长成一个怎样的男人?生命真是神奇。他眼眶有些湿润,悄悄走开去。
此时秦峥大学毕业已有一段时间,正式进入父亲的灵海集团了。秦杉不涉足家里的生意,秦望对接班人秦峥的培养稳扎稳打,只给一些中小型项目历练。秦峥爱热闹,为人也大方,他拿到很不错的分红,但想买下贝斯特大厦,还得多干几票大的。
岁月如梭,他跟贝斯特大厦现业主的五年租赁期快到了,但赚钱进度比原计划的慢些。他想转让收藏品,可那些画作和瓷器多是叶之南陪他拍得,要么来自叶之南主槌的拍卖会,承载了很多回忆,而且都是绝作,转出去,回来就难了。藏家都惜物,不像一座建筑物,价钱合适就能达成交易。
他向业主提出续租五年,但仍很发愁,再过五年,能买到它吗?是真的想像叶之南那样,跟心中所爱成为亲人,经常走动。他需要一件拿得出手的赔罪品,达成这一心愿。
他逐条审阅新版租赁合同,被秦峥看到:“业主也太能涨价了吧,别住了。”
他拧开钢笔签字,秦峥按住合同:“你不会担心没地方住吧?你可以住我这儿,我搬到三楼,二楼归你。”
他谢绝了:“你带女人回家不方便。”
秦峥说:“那么多房间,怎么不方便了,你也能带男人回来。”
他仍然觉得不合适,秦峥火了,拂袖离去:“你就继续住别人办公室吧。整栋楼都空着不出租,我就没见过比你更变态的。”
楼下的花园里,秦峥走得飞快,还踢了一下雕花铁门,疼得龇牙咧嘴。他不禁笑,但秦峥就此烦了他,他发出的信息石沉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