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翔的血流仿佛凝固。他忽然想:如果说,“叶先生”早在翼城立下了根基。那多年之前,假如皇帝没有神来一笔,将自己和父王发配去了杭州。那么幼年的他,是否早在叶先生的眼皮子底下了?当日的蔡扬……他到底盘算着哪一盘棋?今日的蔡述呢……实在更深不可测……
“奇缘里”,果真该有段奇缘!宝翔暗下决心,要在这稳稳当当扎住了。
他思忖(cun)之间,墙外那二人和大狗的脚步声渐渐遁去。
宝翔换口气,手指一压。熟料墙缝里长了青草,他手没落在实处,指甲顺着砖划拉而过。
宝翔一惊。却听隔墙起了“嘶唰”一声。紧接着,门墙上瓦片微微发颤。贴着墙根的宝翔低头,看到了月光下的青黑倒影。有人斜站在围墙之上,那应是季东。
哈哈,不愧是叶先生,强将手下无弱兵啊,宝翔心叹。此时此刻,他绝不能动。只要季东稍移位置,躲着的人一定会被发现。
宝翔正焦灼。好巧不巧,对面的门打开了。他那个亲随,披了件大棉袄,呵欠连天,冲出来直往茅房去。大约天太黑,那亲随仿佛谁都没瞧见。出了茅房,他低头咕哝梆子腔,径直回屋。
地上的影子和暗处的宝翔,僵了好一会儿。“嗖”一声,黑影不见。过一会,宝翔听见对面大门关上。他这才松口气。开春时夜寒,宝翔的手指冻得发疼。可他兀自站立许久,咧开嘴笑了。
若回寝室,难免惊动陈妃。谁知道那位季里长,是不是还在侧耳倾听?
宝翔就近推开亲随房门。他那亲随,果然在黑暗中坐起来,并不出声。宝翔往他的炕尾一坐,亲随默默将棉被递过来。宝翔“嗤”一笑,飞脚踮起被子还到对方身上,自己拉过大棉袄掩住半身。
宝翔闭目养神半天,听里巷里有了鸡鸣,方开口问:“欸,你会不会下象棋?”
亲随倒吸口气:“小的不……太会。但小的不怕丑,可以学。”
宝翔跺脚笑道:“你呀,真是得了太监们精髓,啥话都说得模棱两可。你不进宫可惜了(liao)。”
亲随陪笑:“小的当年也有旁的门路。可身为‘燕雀’却倾慕‘鸿鹄’,才投到爷门下的。”
宝翔忍不住哈哈:“我是个无正事的主儿。你撮哺(cuobu)我——算大材小用。”
他说完了,便回陈妃那边去。他刚站床前,陈妃静静张眼,道:“相公去好久。”
宝翔笑嘻嘻俯身:“打扰妃子清梦了,我在外头散会儿步。”
陈妃似感到了他周身的寒气,皱眉说:“您又不是荀奉倩(1),为何在外头受冻?”
宝翔一愣:“他谁啊?”
他见陈妃掀开了被子,不禁向后让,讪讪笑道:“哈哈,我身上冷。”
陈妃叹道:“那是位您一辈子都不会欣赏的古人。”
她起身,指着被窝对宝翔点头:“妾身已睡足矣。相公,您请吧!”
宝翔不便推辞,脱了外衣往被里一躺,扑鼻是陈妃惯用的梅花冷香。
陈妃自来山西,因没有几件像样家具,便把一条她陪嫁的素绫桌披,改制成围裙,经常束用。
她围上围裙,借着天光,捏着根玉钗,对镜挽发。碎发下露出一段纤细的脖子,比玉更莹洁。
宝翔慌得眼皮一跳,赶紧背过头。
他想:姥姥的,老子可不是“饥不择食”的。这不是别人老婆,而是自己的老婆!看啥看啊?
宝翔装睡时,陈妃走到外头,问道:“冰儿,烧水了吗?”
冰儿兴高采烈地说,她从干娘那儿才拿了一笼新蒸的枣糕来。
只听陈妃道:“这我从没尝过。我龆龀(tiao chen)(2)之年时,老爷放山东学政。官舍背靠着济南府一条大街,商家鳞次栉比,熙熙攘攘。我老听人叫卖此物,可太太不让吃,说民间的东西不干净。嗯……闻来倒香……”
宝翔听她们絮叨,真入睡了。他一觉醒来,天光大亮。陈妃让小云送热好的枣糕和烧卖进来。
宝翔正吃着,见他那亲随背着褡裢,兴冲冲到窗前给他请安。
原来,这位亲随每隔一日,便会去镇子上为全家买菜和添置杂物。
宝翔嚼着烧卖:“看你像是淘到了好玩意儿啊。”
亲随弯腰:“爷神机妙算呐!小的找了这个,还有此书,爷您给赏个眼瞧瞧。”
小云趴窗台上接过来:“呃,是一幅象棋子?红绿棋子真喜气。爷,还有——《适情雅趣》!(3)甚么好书?”
宝翔闭眼,满意地点头。寻思这个亲随,还好是个男人,可当自己一辈子跟班。若是个丫头,那这事麻烦了……
宝翔小时在杭州帮闲,又是钱塘帮少主,双陆棋子之类的游戏,对他自然不在话下。打从这日开始,他开始教自己的亲随下棋。没过两天,小云这好事孩子又拜在他的门下。小云和亲随,正好是一对新手。而宝翔多在一旁观战指点。不知不觉间,日子到了三月末。
这日午饭过后,陈妃去房里诵经。亲随和小云对坐在院中,开始在棋盘上新一轮的对峙。小云本是个好胜争强的,在府里都要争个尖儿,何况棋盘上。而宝翔的亲随则是闷使劲儿,蛮能沉得住气。双方下了半个时辰,局面难解难分。
宝翔指点了亲随几句,小云扁了嘴。宝翔为示公平,再点拨了小云几句。忽听他背后有人笑道:“俗话说:君子观棋不语。白爷您心里不落忍,殊不知他俩个却因为您而难以长进。”
小云和宝翔都扭过头去,只见里长季东站在竹子旁,一副旁观者清的笃定模样。
宝翔的亲随放下棋子,去厨下捧了杯茶,敬这位季里长喝。
季东接了,对宝翔说:“想不到白爷您也熟谙此道。”
宝翔哈哈笑道:“我是个有名的混世魔王,有什么我不会?可惜他两个都不是对手,我只能过一把嘴瘾。季里长,听你的意思,你也懂棋道?何时有空了你露几手啊,给大家伙瞧瞧?”
季东喝了口茶:“好说,小的全凭白爷吩咐。只小的手重,万一开罪了您,怪小的越份了。”
宝翔打个哈哈:“我不怕手重的,只怕手轻的。是骡子是马,季里长,拉出来溜溜便知。”
季东瞅瞅天空:“好说。今儿小的要去衙门办事儿,赶明儿,敢不听爷的差遣。”
二人正说着,二娃挎着篮子进了院子。少年见了宝翔和季东,连忙给两人唱喏。
宝翔说:“好个孝子,天天为你娘病奔忙,天不黑不能上我这来。今怎没去城里伺候邓大官人?"
二娃摇头:“大爷您不知道?京里赛马会快开了,邓大官人想必下了大注,昨儿动身观战去了。”
季东咳嗽:“二娃,你混说吧?邓大官人忒谨慎个爷们,能和你说他下注和赴京的事儿?”
二娃耸肩笑着说:“季里长您教训的是。小的是泥地尘,大官人是天上云。这种话能是他老人家告诉小的么?小的堂兄富贵儿,您见过没?现在邓大官人身边跟马,是他离家前告诉我的呢。”
季东恍然道:“原来他和你是一家。富贵儿这狗崽子,嘴皮子可够快的。”
二娃说:“他的手脚更快,不然大官人肯用他?小的嘴皮子严实。要不是白大爷和您老在,小的几斤几两,敢人前议论这事儿?季里长,小的穷。您就没跟着大户下注输赢,预备发笔小财?”
季东又喝口茶,道:“谁输谁赢,可不好说啊。”
宝翔哈哈:“这我敢打保票,十有八九又是成国公蓝辛胜出啊。京中好手虽多,可他那匹‘黑雷音’,这两年从无败绩。”
二娃变色说:“白大爷,您没看昨儿到的顺风耳?黑雷音出事了!”
宝翔顿足:“你说啥?”
“啊呀,这是昨日看见的头条,传得沸沸扬扬。昨晚县城里下注的地方都被人给砸啦。报上说:前几日蓝小公爷夜间去赴宴,有个醉汉马车失控,把黑雷音给冲撞了。黑雷音折了腿,不中用了。小公爷,所幸老天保佑——摔得不重,只得在家躺个把月罢了。”
“啊?”宝翔一阵心口疼。他几乎气急败坏说:“天下哪有这么巧?姥姥的,真黑!连小公爷都给黑上了。”
季东喝完了茶:“所以说,小的是从不下注的,也不想跟大户。”
冰儿闻声出来,取个果子递给二娃。二娃忙道谢,放下篮子。
冰儿眉飞色舞问:“如果小公爷不能参加,那就是林将军的天下了?”
小云探头说:“嘿嘿,大家得押宝林将军!‘林将军,颜如玉;霜月白,世无双’,外头早吹过啊。”
宝翔不以为然:“你们小孩子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懂什么?哈哈,他一个拍马屁出身的赘婿,没上过一日战场,算哪门子将军?这世道,赛马便赛马,比得是本事,不是比漂亮。男人但凡有真本事,不会脸上下功夫。霜月白本是御赐给蔡家的马。他林镇,狐假虎威——算鸟威风啊?”
小云吐吐舌。冰儿赶紧拉着二娃避去厨房,帮她择菜。陈妃的念经声,倒始终不紧不慢。
季东放下杯子说:“白爷,您似对姓林的好大意见呐。”
宝翔哼哼,不想再多嘴。他想起林镇那厮素日耀武扬威,打马长街的鬼样子,气就不打一处来。大家都是跑过江湖的,门儿贼清。谁敢说蓝四弟的“天降奇祸”,与这帮人绝无干系?
所谓“宣威将军”林镇的底细,宝翔可太清楚了。这小子是个破落户儿,从小上京跟着从兄林康过活。后来他长大,林康担忧风声不好听,念及他前程,举荐他去了蔡文献府里。蔡文献公虽是只手遮天的能人,但从未放弃给儿子找个小伙伴的想法。他看重林镇的机灵秀美,伺候殷勤,过两年便为他谋得武骧左卫(4)的百户一职,不几年又超拔他成千户。等蔡文献下世,蔡述因不喜骑马,把御赐的宝马“霜月白”给了林镇驯养。林镇借此契机,在禁卫军中受到了皇帝的瞩目,被指配了一门好阔的亲事。他三十岁不到,便成了武骧左卫的指挥佥(qian)事(5)。此人长得好,热衷修饰。说起骑马驯马,确实是一等一的好手,所以他在京中颇有人气。但宝翔蓝辛等锦衣卫众兄弟,看这家伙不顺眼已好久了……至于蔡述,似乎事与愿违。这些年,他与林镇不咸不淡相处着,但好像始终没有变成蔡文献希望的好友……蔡述啊,还是孤独鬼一个……宝翔想着,叹口气。
赛马会的事,在宝翔他们所在的小县城里,不过是死水微澜。可是在京中,真是轩然大波。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叫苏韧颇为头疼。
宝翔他们白话的当口,苏嘉墨正坐在锦衣卫衙门里,紧锁双眉,如坐愁城。
他听到金文文匆匆进来,方解开眉,将江齐奉上的热茶再倒一盏,迎面道:“五哥请坐。”
金文文解开帽子,刚要说话,苏韧递上清茶道:“不忙。这是闵地新贡的芽茶,五哥定一下神。”
金文文摆手道:“顺天府尹不肯放人。他是蔡文献学生,对大人难免成见。但十二弟,此番糊涂啊。先是老四损马摔伤,现十二弟又等候处分。锦衣卫中本来的赛马双强,如今均不能出赛了。”
苏韧叹道:“俗话说:人算不如天算,但咱们这次是‘算不过他人‘。蓝四的事出得蹊跷,已不必提了。那醉汉说:他迷糊之中,都不知怎会忽惊了马,冲出里巷正撞着成国公……昨夜十二的事,我问过他的人。他素日常去’醉花荫‘喝酒取乐,从未宿夜过。偏昨夜喝醉住下了,恰好,顺天府尹就查了那地方,正抓着他‘朝廷官员嫖宿女妓’,这不是个大坑,是甚么?十二是年轻后生,犯此错情有可原。他被关上几天,不过是按例降级罚款,却偏错过了赛马会!锦衣卫这回在明,人家在暗,防不胜防。我寻思虽棋差一招,便这么认输了?五哥,咱们可还有好手好马?”
金文文掏出绢帕,擦拭桌上水痕:“大人,好手是有的,好马也不是没有。可好手配好马,能天人合一技压群雄的。除却那两位,一时难以选出。”
苏韧瞅着桌上那白润如玉的茶盏。想到自己初来此地的时候,杯盘全是宝翔所喜的描金团花盏。而今天锦衣卫内堂的饮具,已全换上了自己所欣赏的淡雅的景德镇白瓷。
所谓“事在人为”,他苏嘉墨,自然要临阵赌一把,哪怕“成事在天”。
他想到这里,听得院中有口哨人声。他和金文文,一齐向窗外望去。
只见海棠半开,烟柳绿幕之中,小飞牵着匹高头大马,踏着石板路,昂首阔步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