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闻到浓烈得近乎腐臭的花香。
很腥,弥漫出一点甜腻腻让人作呕的奇怪尾调。
味道越来越浓,人的意识开始逐渐昏沉。
好像有人正在注视着他,视线滑过他的面颊,如触手般一点点从眉到眼细致描摹,那眼神让他感觉异常的冷,仿佛他全身的温度都被那双黑暗中的眼睛给吸走了。
是在做噩梦吗?
眼皮下的眼珠不安地蠕动,白净的面皮渗出了薄薄的汗水,略有些干的嘴唇轻微颤抖。
眼睛猛地睁开,从梦中步入黑暗,耳边传来奇怪的“嗡嗡”声。
轻轻呼出一口气,辛心有点迟钝地扭过脸,看到了在黑暗中机械扭动的小电扇,转一下卡一下,送出来的热风把蚊帐吹得波浪起伏。
辛心双眼茫然。
这是哪?
黑暗中,辛心的视野受限,只能模模糊糊地判断这里是一间宿舍,一间很陌生的宿舍,他正睡在下铺。
“吱呀——”
安静的宿舍里,突然的响动让辛心浑身一僵,适应了黑暗的眼睛看到不远处一扇被推开的门。
是宿舍里卫生间的门。
有人从卫生间里走了出来。
那人身形修长,在黑暗中手臂和大腿的肌肉轮廓若隐若现,踩着拖鞋在地面发出轻微的“吧嗒”声。
“吧嗒”“吧嗒”的声音越来越近。
辛心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他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装睡。
脚步停在他的床前。
辛心再次感觉到了被注视。
目光不冷不热地停驻在他脸上,小电扇“嗡嗡”地吹,辛心的心跳加速混乱,脑海里一片空白,他企图控制自己的呼吸。
黑影猝不及防地弯腰靠近,辛心没忍住,“啊”的一声轻轻叫起来,就在他叫起来时,黑影把手伸进了蚊帐,直接捂住了他的嘴。
那只手很热很大,同时也很有力,辛心闷闷地吸了口气,猛地睁开眼睛,在黑暗中隔着蚊帐和一双眼睛对视了。
那双眼睛异常明亮,寒星一样,望进去,让人从天灵盖一路凉到脚底板。
他听到对方压低的声音,“出来。”
辛心脸憋得发烫,因为未知的恐惧,呼吸急喘地喷在那人的掌心。
那人抽回了手。
辛心哆嗦了一下,抹了把脸,他脸上湿漉漉的,可能是自己流的汗,也可能是刚才被那个人给捂的。
黑影转身离开,向着宿舍门口走去。
辛心看着他打开门,门外有亮光,顺着门缝钻进来,那人给他留了门。
辛心僵硬地躺在床上,心里默默数了一二三,坐起身刚要下床,后脑勺像是被打了一闷棍,许多记忆瞬间涌入。
乔文广,二十岁,背井离乡来到饭店打工的服务生,月薪一千五,刚入职小云楼不到一星期,工资一分钱没到手,在游戏里氪金充值,倒欠了两千花呗。
辛心:“……”真是个打工鬼才啊。
虽然记忆无比鲜明,但辛心很确定这并不是他本人的记忆。
这具身体不是他的。
脑海中随即又涌入了几段文字。
【任务要求:小云楼是一家生意兴隆的饭店,可是最近却怪事频发,前厅领班曹亚楠、前厅服务员向晨、后厨厨师赵宏伟接连离奇死亡,导致饭店急缺人手,请帮助小云楼的秦老板查明这三位员工死亡的真相。】
【任务时间:七天(七月七日的晚上七点,秦老板会来向你索要答案,答不出来或者回答错误,就留在这里给秦老板打一辈子工吧。)(在如今的就业环境下,这何尝不是一种奖励呢?)】
【任务奖励:任务本身就是奖励。(完成任务后,会有额外奖励,前提是你还有命来领取奖励。)】
这些信息几乎是在一眨眼间从辛心的脑海里穿过,等辛心回过神来时,这些信息就好像刻在他脑海里一样,比那些刚才强行灌入他脑子里的记忆还要清晰。
辛心试图在脑海里提问,但是毫无回应,只有那几段鲜明而冰冷的文字。
他好像是进入到什么奇怪的地方了。
辛心瞥了一眼敞开的门缝,在黑暗中用脚底摸到了拖鞋,蹑手蹑脚地往宿舍门口走去。
这是一间没住满的八人宿舍,原本一共七个人,前几天有两个人突然辞职了,变成了五个人,新员工还没来得及招,今天晚上宿舍里的几个人重新分了下床,上铺用来放东西,辛心这才从上铺换到了下铺,刚才叫他出去说话的人是谁,辛心还不好判断。
原身是个沉迷游戏的宅男,除了上班就是窝在宿舍里打游戏,压根不关注身边的人和事,来干了几天,连同事的名字都没记住几个。
任务里提到的前厅领班曹亚楠、前厅服务员向晨、后厨厨师赵宏伟这三个人在这具身体的记忆里压根不存在。
辛心不能坐以待毙。
他不想打一辈子工!
小云楼是农家乐大饭馆,员工宿舍就安排在饭馆后面,就在仓库二楼,能听到楼下冷库外机制冷的震动声,辛心拉开宿舍门,闻到一股淡淡的烟草味。
叫他出来的人正靠在墙上,低头抽烟,听到动静瞥过了脸,辛心对上那双深色的眼睛,不由又打了个哆嗦,觉得这人眼睛里寒气四溢,看着实在不像个善茬。
那人看到辛心,嘴角轻抿了抿,唇线冷冷向下。
辛心手扶着门,只有头探出了门,肩膀以下全缩在门里面,也不太敢看那人,躲避似的低下头滚了滚喉结,“有什么事吗?”
那人没回答,伸手薅住了辛心的背心,把人直接从宿舍里拽了出来,辛心踉踉跄跄地走步,人字拖在走廊里踩得“啪啪”响,像陀螺一样在那人手里滴溜溜转了个圈,背砸在墙上,辛心闷哼一声,没稳住,人直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辛心有点狼狈地仰头。
走廊顶上悬挂着一盏昏黄的灯,伞形灯光照出一张肤色稍黑、棱角分明的脸,颊侧阴影泛淡淡的青,胡子刮得很干净,薄薄的两片嘴唇叼着烟,“明天搬我上铺去睡。”
辛心:?这人什么意思?上来就搞霸凌?
他视线缓缓下移,有点畏惧地看了一眼对方赤-裸的精壮大腿,没使劲那线条都刀削斧凿似的,余光看向自己那两条宅男小细腿,嗫嚅道:“为什么?”
走廊上的灯突然闪了一下,深蓝色的人字拖靠近,辛心本能地屁股向后拱了拱,膝盖被脚尖轻踢了踢,“麻秆。”
辛心:“……”信不信他一骨头扎死他。
对方没给辛心任何解释,把烟摁在墙上,回了宿舍。
辛心:素质真差。
他扶着墙站起来,拍了拍后面内裤上的灰。
走廊里除了他之外,一个人都没有,头上的灯像是短路了,一闪一闪的,夏天闷热的空气混合着水产海鲜的味道简直一言难尽。
辛心后知后觉地感觉到周围的环境似乎有些渗人,连忙拉开门先逃进了宿舍。
宿舍里依旧一片漆黑,辛心刚从有光的走廊进来,什么都看不见,他摸索着推开卫生间的门,这个卫生间不能洗澡,只能刷牙洗脸上厕所,坑位暴露着,一股异味,灯还坏了,辛心摸着黑用掌心接了点水冲掉了腿上的灰,然后擦干净水渍,全程不超过十秒。
再晚一秒,他心跳就要爆炸了。
辛心是一个怕鬼的唯物主义者。
理性上觉得这个世界压根就没有鬼,感性上他怕黑怕鬼靠脑补都能把自己吓得浑身冒汗。
辛心快速地回到床前,哆嗦着手按照记忆摸到上铺自己的行李箱,从里面掏出一条内裤,他迅速地脱下脏了的内裤,腿打着颤往干净内裤里套。
他感觉背后好像有鬼正在盯着他。
辛心穿好内裤,嗖得一下钻进了蚊帐。
啊,终于安全了。
辛心摸着狂跳的心脏侧躺着对着小风扇大口喘气。
然后,已经适应黑暗的眼睛就撞上了对面下铺那双熟悉的眼睛。
辛心:“……”
四目相对,那人翻过了身。
辛心:“……”偷看人换内裤,变态。
原来那人就睡他对面。
辛心瞄了一眼对面上铺。
一个大行李箱。
刚进这个世界就被霸凌换床,他忿忿地磨了下牙,恨不得现在冲过去把那人的脑袋当球踢。
倒是没那么害怕了。
这具身体白天做服务员,从上午10点站到晚上10点,10点以后回宿舍还要勤勤恳恳地刷几个小时的游戏,白天黑夜地为资本家打工,辛心头沾到枕头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这一觉没再做噩梦。
早上9点,闹钟响了,辛心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看到头顶破了个大洞的蚊帐后终于知道他身上为什么会这么痒了。
但是好困。
蚊子都挡不住的困。
辛心拉了毛巾盖住脸,继续睡。
一直睡到枕头旁的手机疯狂震动,辛心才睁开了眼睛,他眯着眼睛摸到手机,然后瞬间就清醒了。
“有的员工,无视规章制度,一点纪律都不讲,把饭店当自己家哪——”
辛心在还没进入前厅就听到了老板训话的声音,他硬着头皮悄悄从侧面溜进去。
“说你呢乔文广!9点20早会,这都几点了!”
辛心立刻夹紧屁股,在队伍第三排末尾立正站好。
秦老板长了一张弥勒佛似的胖脸,皮肤白皙保养得当,却没有半点佛的味道,不笑也不慈祥,表情阴沉严肃,手上摇着把扇子对着员工训话。
对于辛心的迟到,他很不满,大吼道:“乔文广,你今天不用在前厅服务了,到后面仓库搬货!”
辛心只能回了声“好的老板。”
秦老板恨恨地瞪了他一眼,辛心从他的眼神中看到了鹰隼般的冷酷,仿佛从眼睛里长出了一双利爪,已经暗暗勾住了辛心,随时预备将他嚼碎吞噬。
辛心想到脑海里的任务,不由浑身一冷。
“解散!吃饭!”
随着老板的一声令下,三排队伍瞬间散开,辛心在队伍的第一排里看到了昨天那个让他换床铺的人,穿着灰色T恤,淡色的宽松牛仔裤,肩宽腿长,穿上衣服感觉没有昨晚那么猛男。
也许是辛心审视的目光太过明显,队伍里的人突然回头。
大白天的,辛心却产生了撞鬼的感觉,一个哆嗦撒腿就跑。
那人面相特凶,看上去要吃人一样。
该不会他就是造成一系列凶案的罪魁祸首吧?
吃完饭,货车还没来,辛心坐在冷库前的小板凳上思索,心说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往往以为最不可能的人就是凶手,说不定他在这个世界里遇到的第一个人就是凶手呢?
辛心摇了摇头,应该没那么容易。
只是那些被害人他都不认识,该怎么查呢?得跟周围的人搞好关系,套套话才行。时间有限,案子在小云楼发生,最后还要提交答案给小云楼的老板,他不能离开小云楼,只能边打工边查案。
辛心正想着该从谁那里打开突破口时,货车来了。
货车司机从车上下来,是个长相憨厚的中年男人,笑眯眯的,“今天怎么不是小葛他们?”
辛心老实地回答:“我早上开会迟到了,老板罚我来搬货。”
货车司机笑笑,打开货车后面的门,“那你可得受累了。”
司机在上面递箱子,辛心接过箱子先全卸到地上,等司机把车开走后,再一箱箱搬到一旁的冷库,原主就是个体力渣的宅男,不过几趟跑下来,辛心就有点力不从心了,胳膊酸疼酸疼的。
想到秦老板那张阴森的脸,辛心咬着牙继续搬,阳光猛烈地打在头顶,让人头晕目眩。
又一个箱子沉重地落在地上,辛心捶了捶酸疼的腰,心说他到底是造了什么孽才会被抓到这个地方?
想不起来。
除了脑海里被灌入的乔文广的记忆和任务,辛心能记得的只有自己的名字。
一直搬到下午,货一车车来,活就一个人干,4点多去吃第二顿饭的时候,辛心捧着碗的手都在打颤,他感觉好像有人在盯着他看,但他实在太累了,顾不上,想歇一会儿,秦老板不知从哪里冒出来,阴森森地绕着他走,辛心不敢休息,直奔后院冷库。
“外面的是带鱼吗?”
辛心扶着箱子喘气,回头,门口有人站着,背着光,辛心有点看不清脸,“稍等,我来看看。”他抹了把额头上的汗往门外走。
随着两人之间距离的缩短,辛心逐渐看清楚了对方的脸。
是一个国字脸浓眉大眼、五官端正的青年,他皱着眉,看上去有点不耐烦。
又是一张辛心不认识的脸。
“带鱼……”
辛心手背抹着下巴的汗,脚步突然停住。
“快点,”那人催促道,“厨房等着用呢。”
辛心站在冷库里不动,他低头看着那人的脚。
已经接近下午五点,外面阳光依然猛烈,夏日的暑气被隔绝在寒气四溢的冷库外,辛心忙活了半天,身上一会儿冷一会儿热的,汗出了许多,黏腻地沾在身上。
“你看什么呢?”
对方声音忽然变得柔和起来。
辛心慢慢抬起脸。
那张国字脸正冲着他笑,八颗牙白森森的,“我的床睡得舒不舒服?”
辛心牙齿打颤,他看着面前脚下没有影子的“人”,一步步慢慢往后退,那人笑着,笑容却很僵硬,像戴在他脸上的面具,在阳光下快要融化。
辛心后退的速度越来越快,他跌跌撞撞地向后退,退着退着他忽然觉得不对劲。
他怎么不进来?
是他进不来?还是他不想进来?
距离拉远,辛心又开始看不清外面那人的脸了。
他心跳飞快,呼吸急喘,汗流不止,酸痛发麻的手摸向一旁的泡沫箱子,掌心里的汗渗入箱子,箱子的边角都被沁得有些热了。
不对,这样不对。
辛心咬了咬牙,一低头,一闭眼,向着门外的方向猛冲!
“啊啊啊啊啊——”
辛心闭着眼睛向前跑,他脑海里牛鬼蛇神乱飞,各种鬼全在抓他,他脑门一热,心说就算死也不能死得那么窝囊,大声喊道。
“逼人搬床搞霸凌的你死了——”
辛心一头撞在了结实软弹的肌肉上,热烘烘的,属于活人的温度让他想也不想地伸出手把人抱了个结结实实。
“救、救命……”
“谁死了?”
冷冷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求救,辛心一下睁开了眼睛,仰头,一双温度堪比冷库的眼睛正盯着他。
辛心:“……”他要说他说的不是他,他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