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若初回来的有些晚,信鸽飞到旧尘山谷需要时日,她和远徵赶回来,哪怕紧赶慢赶也废了些日程。
后日便是出殡之日。
虞若初能为哥哥守灵的时间,也不过就只有这短短两日了,宫远徵也穿了素衣丧服,与若初和长安一起守夜。
若初尚未正式嫁入宫门,他本无需如此,但宫远徵却执意要守这礼数,只说自己已是虞家女婿,自当一道守丧。
“我虽未曾见过虞庄主,但常听姐姐提及,我知他是极爱重姐姐的,我与姐姐一道守灵,也是想让虞庄主知道,我对姐姐是用心相待。我们虽未行婚礼,但在我心里,姐姐已然是我的妻子,既如此,我身为虞家女婿自然该尽责尽礼。”
这番话说的,不仅是长安,就连若初都愣住了:“谁教你的这些?”
虞家的规矩是要停灵七日,方可出殡,前几日她不在家中,之后的这两夜她定是要守的。
但宫门里许多规矩与外面大都不同,当初老执刃和少主身亡,宫远徵、宫尚角和宫紫商他们都不曾参与守灵,只羽宫的人守了一夜,是以远徵的行为确实出乎她的意料。
这下,反倒是宫远徵奇怪的怔了一下,反问:“这需要教吗?”
宫远徵只是随心而为,在他看来只要有心,守这些规矩和礼数并不是难事。
若初回过神,轻轻摇了摇头,心下有些感动,便应允了下来,不再阻拦。
守夜的时候,若初不免问了长安究竟是怎么回事。
虽然这几日她已接受了这个残酷的现实,可是还是无法理解,事情为何会变成这样?哥哥武功绝对不弱,怎么会呢?
长安就着昏黄的烛光将那日的情形细细道来,大抵情形确如密信所言,北方突降大雪,闹了雪灾,许多流民冻死、饿死、流离失所,便有许多人流亡南下。
途经天镜城的流民有很多,城内有些好心的富商和官府也布粥棚施粥,翎羽山庄也在此列,不仅如此,哥哥还将凤跃岭南面的一处空置的庄子用于收容流民。
那伙刺客就混在其中。
“他们有八个人,还挟持了一个女孩子为质,我当时一时不察受了剑伤,加上其中有一个使着一双飞镰的,极其厉害,时山和哥哥两人为了护我,已是万难。”长安说着就哽咽了起来,双目通红的落下泪来:“这时候,哥哥让时山带我先走。”
当时,有四个人追着他们出了那处庄子,他受的伤不轻,时山纵使再厉害,可双拳难敌四手,迎战的很是艰难,幸而半途遇上了来天镜城寻他们的郡主和王爷,才救下了他。
“我和王爷他们再赶回去的时候...哥哥已然...”长安说不下去了,泣不成声。
若初红着眼眶,喉咙哽着疼痛,难以言喻,只轻轻的将长安拥入怀里,姐弟两人抱着默默垂泪。
“姐姐。”长安脸埋在虞若初怀里,声音沉闷而又沙哑:“我没有在他们面前哭,我没有!”
姐姐说过的,眼泪是敌人的功勋,那会让他们快然而得意。
所以他没有哭,今日哪怕他心中害怕,哪怕大伯他们再是恶语相逼,他也没有流一滴眼泪。
“嗯。”虞若初重重闭眼,泪水滑落,她极力平复自己的呼吸,尽量压抑哭腔,温和道:“我知道,长安做的很好。”
“但你现在可以哭...在姐姐面前...你可以哭...”
怀里的哭声一瞬间变得大声,风格外萧瑟的卷起白幡,若初目光直视案上的灵牌,压抑着声音,任泪水肆意滑落。
长安哭着昏睡了过去,这几日他的弦绷的太紧了,若初跪坐着,让长安枕在她的腿上,宫远徵将身上的大氅脱下来,给长安盖上。
若初红着眼眶问他:“你冷吗?”
“我不冷。”宫远徵摇头,反而关切的问她:“姐姐冷吗?”
“嗯。”若初垂下眸看着长安,轻轻地拍抚着他的脊背,她呢喃:“我好冷,心里好冷。”
宫远徵靠近虞若初,将她拥入怀里,紧紧抱住:“这样就不冷了,姐姐,我陪着你一起。”
若初顺着他的力道,依靠进远徵的怀里,轻轻的闭上眼,疲惫的说:“远徵,谢谢你。”
谢谢你陪着我一起回来。
否则,虞若初不知道,她该如何撑下去。
“姐姐...我说过的,我不想要姐姐跟我说谢谢。”
“嗯...我的错,以后...我都不说了。”
寒冷的冬季,冰冷的夜晚,方才刚刚开始,夜还很长,还有好些时辰要熬。
可也只能这么熬着,正如心里的苦,熬着熬着,终有一日也会习惯。
天际裂开了一道曦光,天色亮起。
众人自去梳洗一番后,一道去用了早膳,早膳是在长安的院子里用的。
熟悉的地方,却没了那道熟悉的身影,这顿早膳吃的食之无味。
若初没胃口,放下筷子,询问:“长安,王爷和郡主这几日住在何处?”
从前两家是时常走动的,虽然确实相距甚远,定北王府远在北疆丹阳城,可天镜城地理位置偏北方,恰恰在盛京与丹阳城之间,往年定北王年底回京述职,年初回程的时候,王爷自是回丹阳去,但王妃都会带着萧云湛和萧云绛来翎羽山庄小住几日。
在虞若初十四岁以前,单她记得的,就来了五次,最后一次便是八年前的那个春天,那是王妃他们待的最久的一年,因为那一年是老王妃的寿辰,到了春天,父亲母亲便带着她一道去了丹阳,便是为老王妃贺寿去的。
当时长安方才三岁,不宜舟车劳顿,加上家中也不好无人打理,是以哥哥就留在了家里照顾长安,并未一同前往。
而后,父母遇害,等她从宫门回来,又听说北方战事纷纷,王爷战死沙场,云湛哥哥也断了腿,余生都不能再站立行走的消息。
两家的日子都不顺畅,大家都不容易,便也渐渐断了联系,只偶尔还会寄些书信。
这些年,王爷和郡主也就两年前来过一次,那是战事终于结束的那一年。
“是住在家里的,还是在鹿鸣居那儿。”长安回答,又皱起眉:“但这两日,好像得了什么消息,他们都在外面搜查。”
“搜查什么?”
“就是那个使双镰的。”长安握紧了双拳,眼眸里染上了恨意:“那日我们回去,他正要离开,被阿绛姐姐和玄奕两人拦了下来,缠斗许久后,受了重伤,王爷命人追查了好几日,昨日里好像是有了什么消息,才不在山庄里。”
“玄奕都出手了?才只是重伤?”虞若初眉头紧皱。
宫远徵问:“他很厉害吗?”
“当然很厉害。”长安点头肯定,眼眸里是隐隐的崇拜:“不过也不仅仅只是那个使飞镰的,当时除他之外还有一人,但那个人绝不是普通的劫匪强盗之流。”
“定北王当年还是世子时,在战场上受了伤,如今无法行走,他的安危尤为重要,他的贴身侍卫,都是经过层层挑选的,皆是精锐。”若初看向宫远徵,轻声解释:“而玄奕还是侍卫首领。”
“而且...”若初脸色沉凝:“阿绛姐姐这些年久经沙场,一招一式都是在战场上拼搏出的真功夫,能从她们两人手里逃脱,此人...绝不简单。”
正说着,萧云湛和萧云绛就从外面进来,萧云绛阔步在前,萧云湛被玄奕推着落在后面。
“阿绛姐姐和王爷可用过了早膳?”
“没有,正好一道用了。”萧云绛和萧云湛径直落座,敛秋和瓷音让人又备了碗筷上来。
宫远徵撇了眼萧云湛,这两人落座的动作都极其自然,屋里的下人也很是习以为常,果然是和虞家很是熟捏的,简直是当做自家一般。
长安忍不住问:“王爷,郡主姐姐,可有那人的消息了?”
萧云湛脸色沉了沉,叹了口气,摇头道:“没有,估计已经逃出天镜城了。”
“此人内力深厚,武功高强,那日受的伤不轻,我们派人严查搜索,他不好逃脱,这几日想来都藏在城北那边的破庙里养伤,昨夜我们得到消息,但去的晚了,似乎有人来接应了他。”萧云绛捏紧筷子,眸色冰冷:“城外近些日子流民很多,昨夜就这么刚巧碰到了一波,彻底扰乱了踪迹,想要再追,怕是难了。”
若初手用力攥拳,努力克制自己心里上涌的怒火,一旁的长安恨恨追问:“到底是何人?”
“是无锋。”宫远徵肯定,说道:“这是无锋惯用的伎俩,十年前宫门浩劫,也由此而起。”
他眼神冰冷,却又不屑:“无锋之人惯是如此,不敢光明正大,只会暗中潜伏,行鬼祟之事。”
“无锋...朝中似也有人与之有牵扯。”萧云湛说着放下筷子,目光看向宫远徵,神色意味不明:“宫门似也甚是威名远播,这么多年却依旧让无锋日益壮大,前段时日的选亲倒是闹的沸沸扬扬,阵势堪比皇宫选秀。”
沸沸扬扬这词儿自然是夸大了几分,毕竟宫门选亲已然算是低调行事。
只是萧云湛一直记得,从前他们谈论起皇宫选秀时,若初是极不喜的。
“不必你在此多言。”宫远徵与之对视,冷冷道:“这些无锋走狗,总有一日宫门定会将之一一清算。”
萧云湛轻轻笑了笑,不以为然的昂首,没有回话,但正因如此,再配上他那轻视的眼神看的宫远徵心中顿时盛怒,眸色沉下来。
虞若初敏锐的觉察到氛围不对,觉得这两人似乎格外的不对付,也不知为何,远徵和萧云湛二人凑在一起,总是会让她想起在宫门里,上官浅和远徵针锋相对时的模样。
她有些不明所以,但看着远徵神色微沉,便连忙开了口。
“远徵。”若初盛了一碗汤递给他,说道:“昨夜守了一夜,你喝点姜汤暖暖身子,你前几日才受了伤,就算你身体强健,也别太不当回事。”
“姐姐不用担心。”宫远徵对上若初的时候,眼神又软和下来:“我知道的。”
“一会我看看你的伤口,检查下是否好全了。”若初有些不放心,那日远徵伤的不轻,这几日奔波下来,她精神恍惚没有注意,昨夜远徵还守了一夜,也不知会不会加重伤情。
宫远徵本想说自己已全然好了,可当他看到坐在对面的萧云湛时,心里又飞速转变了想法,便又抿着唇乖巧的应了声“好。”
萧云湛看了一眼,垂下眸,没有再多说什么。
明日就是出殡日,本以为今日会平静的渡过,但在午后,翎羽山庄门外却又热闹了起来。
申管事前去查看,很快来回话,说是大批流民和山下的一些农户想来送送虞庄主,只想为虞庄主上柱香,以示感谢。
宫远徵顿时皱起了眉:“怕是有诈!姐姐,还是小心为上。”
萧云湛和萧云绛心中也不免思虑,但萧云绛很快又展颜道:“警惕些就是了,没什么好怕的。”
若初看向门外,心思流转几许,还是吩咐申管事:“开门,让他们进来吧。”
她的目光看向身旁的长安,淡淡一笑:“总不能一杆子打死所有人,那些善意总不是假的。”
虞家从很早以前,每逢十五便会在山下长亭外施粥,年复一年从未断过,哪怕是父母过世后,哥哥也是叮嘱着申管事,十五施粥不能断,若逢灾年,收容流民捐赠银两物资也都是常有的事。
这么多年来,虞家救济过的人无数,收到的善意和感激也数不胜数,总不能因为这一次的刺客行刺,便将这些心怀真切心意的人全都拒之门外。
若是如此,岂不是否定了过往的一切善意以及信念吗?
人活着,是需要信仰的。
他们所坚持的道,一路行至今日,若要去审判得与失,若初已然算不清楚。
佛家有云的善恶终有报,时至今日的若初也确实无法不对此言报以质疑。
但是人这一生,这条路漫漫无期,总要坚信点什么,总要坚持点什么,才能一步步走下去。
她还是想要去相信,这世上的人,善总会比恶多。
否则的话,这条路便再也走不下去了。
那些流民衣衫褴褛,在这森寒的冬日,一个个面容皲裂染着尘埃,他们的脸上是真切的悲伤和感激,滚下的泪水在脸上印下两道清晰的泪痕。
他们一个又一个的在哥哥的灵堂上认真行礼,庄重的上香。
半途的时候,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被父母牵着向他们走过来,若初面容平静,目光注视着她们,却是忍不住伸手揽住了长安的肩头。
“谢谢你们,谢谢虞庄主和小公子那天晚上救了我的女儿。”那位父亲双手合十,不住的弯腰道谢,一旁的母亲也流着泪不断说着:“实在太感谢你们了。”
长安看到他们,便想起了那天晚上的事,难过的摇了摇头,沉闷的说:“不用谢。”
那天晚上,他就是为了救这个小女孩受了伤,哥哥和时山才为了保护他陷入困局,他不后悔救了人,可看着面前真情感谢的人,他也丝毫高兴不起来。
多年的教养和心中蜂拥的情绪交织成一张细密的网,在心里左右拉扯,实在煎熬。
这时,那名小女孩走上前来,小小的手伸出来,手里躺着一个红色的平安结,她声音细嫩而真挚:“小哥哥,谢谢你救了我,在我的家乡,在寺庙里供奉过香火和经文的平安结,是可以保平安的,很灵验的。”
她的手往前递了递:“小哥哥,这是在云清寺供奉过香火的平安结,它一定可以保佑你平平安安,我想送给你。”
长安怔楞了几秒,才低声道:“谢谢你。”
说着,他正要伸手接过,若初却抢先一步拿起来,她放在手里看了看,笑道:“真好看的平安结,远徵,你看看?是不是很精巧?”
若初说着,笑着递给宫远徵。
宫远徵意会,伸手接过,认真打量检查了下,才轻笑点头道:“是很精巧。”
然后,他才转手递给长安。
虞若初看到宫远徵的动作,便放下了心,忍不住轻舒了一口气,可就在这时,她却彻底的楞在原地。
她失神了许久,直到那个小女孩被父母牵着走出了灵堂,她才回过神。
若初看到小女孩将要踏出大堂的时候,被父母牵着的她回过头来,冲着她们甜甜一笑,眼眸清澈黑白分明,里面满是纯真和热切的欢喜。
那目光,让若初自惭形秽。
晚上守夜的时候,那个小女孩的目光还一直出现在若初的脑海里,在长安沉沉昏睡过去后,若初抚着他的脸颊,终于忍不住轻声说道:“今日,那个小女孩递上平安结的时候,我心里的第一反应,居然是怀疑,我竟然会怀疑那个平安结里有毒...”
那个平安结,要在云清寺里供奉足足三日的香火,还要不断虔心念诵经文祷告,最后才被小女孩护在手里,送到了长安面前。
而她...第一时间不是感谢,不是欣喜,而是..…质疑。
“远徵...我是不是疯了。”
如此的草木皆兵,果然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吗?
她的话说得再好听,却也无法掩盖心里的害怕,她如何能不怕呢?
她只有长安了。
虞若初绝不允许,长安再有分毫的损伤。
“姐姐没有错。”宫远徵知道姐姐心里在想什么,可他觉得并无不妥,说道:“防人之心不可无!”
无锋无孔不入,谁知道会不会又利用那小女孩下毒手?
谁也说不清。
“是啊!防人之心不可无...”若初呢喃着说,她抬头看了看哥哥的灵牌,又垂眸看向昏睡着的长安,心里纷乱如麻。
过了许久,安静的灵堂里,再次响起了她低沉的声音。
“可那只是一个...小女孩而已。”
那样真诚而又纯澈的目光,她似乎也曾拥有过,所有的情绪都摆在那双程亮的瞳仁里,喜怒哀乐一目了然,心里的感情都是直白而热烈的。
那是好久好久以前,现在回想起来,居然像是上辈子的事情。
时间...带走了一切。
虞若初在心中无声一叹,摇头说道:“我真不希望,长安日后变成我这样。”
宫远徵听到这话皱起了眉,极力反驳:“能像姐姐这样,是他的福气。”
在他心里,姐姐千好万好,没有一处不是。
他看长安这小鬼,才变不成姐姐这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