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始至终流浪着,没有安身之所,蒙昧而孤独无望地流浪着。
——江棠日记节选
……
人间四月天里,山坳处开着大片桃花梨花,一路上板栗树绿荫如盖,茶叶更是欣欣向荣。
青青跟在兰花婶身后,一蹦一跳。
我在这全是上坡的山路间气喘吁吁。
泥土的芬芳里夹着雨后的清新,兰花婶说再过两个月,路旁这片林子就该有牛肝菌和见手青捡了。
春天生机勃勃,该是很好的。
但我和青青到了茶山时,对着满山快满溢出的茶叶,同时苦了脸。
这座山名字和我倒是有缘。
我叫江棠,它叫江党。
江党山之上还是巍巍高山,兰花婶哄青青说,巍巍高山后是汪洋大海,青青便总憧憬着海的模样。
兰花婶采粽叶便从江党进去。
这也是青青家第二远的茶山。
是以兰花婶虽吃苦耐劳,却决计不在会第二天再来爬这一回。
是以我们三个人,六只手,需得从此时——早上八点钟到中午十二点,日头大盛,晒得人待不下去之前,将这满山的茶叶采完。
我曾经在公交车上见过一个广告,穿戴干净整洁的采茶女们扭着腰捧着竹篮,一抖一缩地采茶,堪比某树品牌风格独特的宣传广告。
那画面很是难以言喻,我不知他想表达的是茶农的质朴还是想抹黑茶农的形象,彼时就默默骂了句神经病。
现在想起那广告,更想骂。
茶农为了保证产量,会将一些老树砍掉,第二年新长出的不到膝盖高。
成年人采茶叶需弯下腰,弯久了那酸爽难以言喻。
兰花婶腰腿不好,去采老树。
新树青青和我一人一排。
采到第二棵时,我能屈能伸地跪了下去。
然后便抱着一棵稚嫩的茶树,仔仔细细薅芽薅了半小时。
青青采完一行过来,一脸难以言喻地看着我。
她说以往她也是这么偷懒的。
天地良心,我当真不是在偷懒。
日头还不热,兰花婶脾气尚好,只是乐呵呵打趣我不必薅得那样干净。
过了个把小时,太阳毒了起来,我总算采完一排。
抬头一看,兰花婶已经采到最后一排了。
最后那排的地边上长了一棵猕猴桃,据说每年长势喜人。
这会儿开着白花,蜜蜂嗡嗡绕在上面。
兰花婶说还早,把装茶的袋子放进茶树根底下,拿出柴刀翻到一旁的岭上去砍柴火。
青青指着我刚刚蹲的那排茶树咯咯笑,说小时候那一排树很高,她和堂姐躲懒藏在树底下,趁小姑姑过来的时候突然跳出来。
小姑姑被吓得尖叫。
“妈呀!有山鸡啊妈!”
我也跟着笑,问她:“你还有个堂姐?在哪?”
青青不说话了,小小的姑娘也有心事。
兰花婶不管去多远的山,回去时总要捎一把柴火或是别的什么。
她说家华就是败家,茶山上干得脆生的茶枝任着烂掉,就是不往家里带,还需她另砍柴来烧。
等兰花婶的空档,青青去采了一大捧野花,香得扑鼻。
我瞧见路旁的苦竹林里长出了脆嫩的小笋,拇指粗细,很是喜人,便不禁走了过去。
笋上长着细刺,我猛地被扎到,愣了愣,握着指尖嘬吸。
一抬头,和枝头挂着的白色细鳞三角头对了个正着。
猩红的信子丝丝吐了吐,仰起上半身朝我扑来。
我倒吸一口凉气,直挺挺躺下。
我又一次梦到了江茶。
她眉目清冷,居高临下,一只指尖挑着我的下颌,瞳孔像蛇一般竖成一条线。
我害怕极了,咽了口唾沫问她要做什么,可她不说话,就这么幽幽看着我。
我在她身后,看到了滔天的洪水和一望无际的血海尸山,她身上的衣服渐渐腐烂,脸和手裸露出白骨,最后剩下一个空洞的眼眶。
那眼眶转啊转,人生的走马灯也在我眼前转。
最后在眼前转的成了一只手,我看了半晌,发现那是兰花婶粗糙布着老茧的手。
兰花婶汗流浃背,头顶上是蜜蜂环绕的猕猴桃树,见我醒了,她长松了口气,汗湿温热的手抵在我额头,不住道:“没事了,没事了。”
我嗓子有些干涩,问:“我怎么了?”
“中暑了吧?突然就晕在那,青青急得直叫我,你看你们年轻人,就是娇贵……”
我头晕得厉害,没听兰花婶继续絮叨,脖子上火辣辣的疼,那是兰花婶给我“刮痧”的结果。
再看那排竹子,没有脆嫩喜人的笋,也没有银白的蛇。
我松了口气,暗道大概是我的错觉吧。
没歇多久,兰花婶便道可以了,回家再说。
她背上柴火,我和青青背着茶叶,走在前面。
猕猴桃树梢的白色花簇浪漫,我大抵还晕着,恍惚像看到了条银白的蛇缠在树梢,与花交融。
下山的路全是下坡,不一会儿就看到了村庄。
我再次看到了那棵枝芽苍白的梨树,不过如今它已铺满了嫩绿。
梨树下,赤身的疯女人眼睛遥遥看着远方,吃吃地笑。
青青和我一同探出好奇的目光,兰花婶的脸瞬间沉下来,催促着拉回青青的目光,鄙夷不屑道:“傻子有啥可看的?当心把你带傻了——快走快走!”
青青虽说在这土生土长了八年,却从未凑近看过疯女人,家长们对其讳莫如深,严禁小孩到那破茅屋去,怕闻着傻气,也变傻了。
且不说傻会不会通过“气”传播,我背着茶叶下山时,总觉得心里惦记着,回头一看,疯女人遥遥地看着我,蓬头垢面下,是一双漂亮的眼睛,对着我微微一笑。
我心中一颤,回到家里,开始旁敲侧击地问女人的事。
兰花婶有些忌讳,骂问她作甚,但过了会儿,还是自个儿先存着隐蔽的热切,带着点好女人对坏女人的幸灾乐祸般提起。
“也是跟青青你教个乖,以后看男人要擦亮眼睛,找个有钱男人这辈子就舒服了,不然……哼哼。”
她说疯女人在十几年前,还是村子里头一个漂亮时髦的女人。
疯女人不是本地人,村里没有人知道她叫什么名字。
她在怎样的家里长大,到底是怎样的性格,有过怎样的过去也没有人关心。
乡亲们只殷切地把打听到的小道消息奉为真相,口口相传。
听说,疯女人还是时髦女人的时候,在酒厅当过舞女,会跳舞,会唱洋文歌;
在农村妇女贫瘠的词汇里,这样的女人是“野的”,是“不老实的”是“落得如此下场全都自找的”
听说,她是和村口姓吕那家人的儿子吕家明恋爱,没名没分地跟着他跑到了这个偏远地方来;
听说,家明的妈嫌她不会做事,每晨促着她做饭洗碗;
听说,家明很快腻了,打骂她是个陪酒的脏女人;
听说,寒冬腊月里,她的第一个孩子被打没了。
那之后,女人便有些疯了,那家人查出她不能再生育,将她赶了出去。
后来,村里一个老光棍,便在山腰那搭起一间茅草屋,把女人捡回去当老婆。
女人从此赤-裸着坐在门前,冬天也光秃秃的,永远坐在那,看着遥遥的远方。
后来,吕家明娶了妻,生了孩子,赚了点小钱,成了村里交口称赞的好男人。
没人会再想起曾经那个如花似玉的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