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下的吵闹声停了。
青青惶然不安地看着我。
我摸着她的脑袋说,你在楼上乖乖写作业,困了就先睡。
她很乖地点头说好。
我走到门边,拉开门准备下去时,看了眼窗边依旧站着不动的蛇妖。
蛇妖背影微顿,转身跟了上来。
我心情不大好,一句话没说,沉默地走在楼梯间,江茶忽然叫住我,我疑惑抬头。
“干嘛?”
江茶抿了抿唇,俯身轻轻揽了我一下,一下后,极快地分开,随即她隐匿了身影。
我懵了。
这是个快到我来不及回味的拥抱。
我知道江茶没走,这里除了我飞快的心跳声,还有另一道紊乱的气息。
她在心底说:“我也喜欢的。”
她藏起来了。
一时间我们谁也没有动作,都在拼命克制思绪,拼命用嘈杂的念头掩饰尴尬和慌乱。
我把小学到大学以来的社死经历走马观花地过了一遍,江茶的脑海里是她和山上猪妖打架滚泥潭争地盘的画面。
我俩同时笑出了声。
我俩默契地没有再延续尴尬。
楼下的争吵果然已经停了,家华的刀被人夺了扔在一边,他像一只斗败的公鸡,气喘吁吁靠在墙边。
兰花婶的大女儿家英,几年前为长福挨了一竹竿,今天抱着她疯起来像牛一样的弟弟,被撞得肘上红肿。
她一面拿清凉油涂手,一面不住低声哽咽:“作孽,是作了什么孽要这样!”
兰花婶目光呆滞,暮气沉沉地坐在地上,她的妹妹兰桃抱着她,小声啜泣。
兰桃是兰花婶最小的妹妹,兰花婶同我说过,兰桃这个妹妹,打小是没怎么吃过苦的,同她去捡田螺都要让她背着不肯走路,但兰花婶提起时,并不是嫌弃的语气,是心疼。
兰桃生下来前家里早都吃不饱饭了,多了张嘴,连奶也没吃满月,小小一个,先天就不足,后天也养不好,兰花婶说:“也是佛保着了,稀稀的米汤灌着,居然活住了,养大了。
这个妹妹也是她揣在胸膛前喂大的,同青青差不多。
兰桃的身子骨一直不好,三天两头生病,骨子里也带上了几分多愁善感,总是哭,嗓子总是哑着,好像兰花婶这一辈子忍住的泪,都让她流尽了。
她忽然哑着嗓子哭了声:“阿姊,你命苦!这一家骨里是没良心的啊!”
兰桃身后站着个中年男人,面相瞧着有些凶戾,双颊凸起,眼窝深陷,这人是家华的舅舅。
方才的争执中,他躲得远远的,隐形人似的,此刻听到兰桃这么说,才对家华嘟囔了两句不该如此的话。
兰花婶和两个弟弟都不亲。
长福没本事叫人看轻是一面,另一面,源于他们的母亲。
据说那是个很和蔼的老人,兰花婶的娘家就在邻村,隔着两亩田,走路用不着两分钟,早些年老人还活着的时候,便天天坐在门槛上,望着女儿家,看到女儿冒着日头采茶回来了,便拄着拐杖,一步一步从田坎上挪动着到兰花婶家,帮着女儿捡茶芯。
老人攒着所有的零嘴留给青青和她的堂姐。
青青说,只要去太婆家,太婆总能从老式靛蓝的褂衣口袋里掏出用手帕精心包着的吃的,有一次太婆摸索着爬到楼上,拿出的是一袋发霉的桂圆,太婆却不知情,很宝贝地说是特地从过年留到现在,专等着青青和她堂姐上门看她。
对自己的孙子,老人反而不那么疼。
老人为早年丈夫草率地嫁了女儿而愧疚。
老人算是长寿,在青青这个太孙女六岁那年才去世,大抵太长寿,她的晚年并不幸福。
青青有件每次提起都要哭的事,说那年她幼儿园,放学撒欢时遇到太婆在捡柴,一时兴起帮着捡了许多,最后却犯了懒不肯帮太婆带回去。
青青说,太婆走的那一年,南方下了罕见的大雪,雪埋到了她的膝盖。
莫名的,以后每次想起这件好像微不足道的事,青青都很难过,很愧疚,无端会在脑海里联想太婆弯着腰,艰难地背着柴禹禹走回去的场景。
晚年的老人,也和吕和华一样,被隔在一个塑料棚搭就的角落里等死。
却死得没有吕和华那般利索,长长缓缓,拖了将近两年。
两亩地之遥的娘家,兰花婶很少回,不是不想回,是不敢回。
新嫁做人妇的时候,归宁那天,兰花婶多待了半天,回家被婆婆打了半死。
可两个弟弟不肯管老人,老人拖着一口气等死的那两年,只有兰花婶带着汤饭去看望时才吃得上口热饭,只有兰花婶去看望时才能换下沾着便溺的衣裳。
兰花婶心疼母亲,却无能为力,在家里她看似话语权大,不平时从老骂到小,实则连给老母亲多带一碗饭都遭长福冷眼,更别提在拉扯长福一家的同时接过母亲侍奉。
源于此,她对弟弟们的不作为也就不硬气。
“老东西住我们家里,死了我们管埋,还要怎?”
于是母亲走后,兰花婶与娘家也彻底生了嫌隙,逢年过节都只让家华自去走个过场,她不去。
自然而然,她这弟弟今天也不是来为她撑场面的。
男人吊起吊梢眼,对家华恨铁不成钢道:“你在家里做狠有甚用?你看看人家红英,为啥不闹了?定是上面偷偷给补偿了,你也需到乡政府去闹才行!”
家华脸顿时憋红了,嘟囔:“我不去!没脸!”
兰花婶闷闷地冷笑了声,讲:“你都拿刀要打杀你妈了,还有什么脸?”
家华登时暴怒,跳起来又要去抢地上那把刀,骂道:“老不死,你看我敢不敢弄死你!”
兰花婶露出了笑不似笑,哭不似哭的表情,她瞧瞧家华,又往门口瞧了瞧。
长福在战端初显时便躲了出去。
都讲男人是女人的依靠,可她这一辈子到头来,能做依靠的只有女儿和妹妹。
兰花婶响:“你当你是皇帝!”
那把菜刀、额头上的疤、兰桃哭哑的嗓子、日日夜夜腿上静脉曲张的痛,林林总总,像是汇成了今天的眼泪,洗掉了眼前心上蒙着的翳,兰花婶终于看清,终于死心。
她蹒跚地扶着女儿的手爬起来,像是蹒跚地扶着深山水潭里的石头缓缓爬起来。
她说:“分家,分开过,我去讨饭吃也好,死活和你父子没有干系,这奴才也当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