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醒居的那场闹剧,元煦始终觉得很对不住谢子彦。
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写封信致歉,并在信中鼓励他好好温书,以备接下来的恩科考试。
他虽写的委婉,但谢子彦是个聪明人,应能看出他信中透露出的,两人还是暂不必见面的意思。
信送出后,竟真的没再接到谢子彦的任何消息。
想想,大约是恩科考试在即,学子们忙着聚在一起祭拜文昌帝君和魁星,根本没时间想旁的事。
转而又想,或许是江延舟跟自己都多虑了。
谢子彦这样的年轻人,有才华有能力有野心,假以时日,肯定会有个光明前程。
那次请自己吃饭,不过是为当年的事耿耿于怀,如今解开心结,怕是很快就会把这桩事忘了。
实在也是个好的结尾。
——
科考是学子的通天大道,也是朝廷选才的头等大事。
朝野上下一时间也都绷紧神经,从上半年春猎、祭典那样闹哄哄的气氛,转变成了认真肃整的氛围。
皇帝也忙于科考大典事,嘱元煦近日不必进宫陛见。
江延舟随承远王赵翊,揽了科考期间加派城防巡逻的差事,一时也竟忙的无暇来骚扰他。
众人皆忙,倒让元煦倒落个清静。
孙拾安说不知道自己的生辰是哪天,元煦早想着来钟灵街买份礼物,择个吉日,当生辰礼送给他,如今终于得了空闲。
元煦一面在钟灵街逛看,走出一家剑铺时,竟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谨川兄?”
叶谨川穿一身便衣,正准备走进一家文房四宝店,听到有人喊他,回头看,竟是兰陵公。
两人算是十分熟稔,只互相欣赏,却没真的说过几句话。
“兰——”,叶谨川看了看身边来往的人,改口道:“贤弟怎么来这里了?”
或许是私下见面的缘故,叶谨川冰川一般生人勿进的气质柔和了许多,反比平时多了几分儒雅风采。
元煦笑道:“我是个闲人,就是来这里随便逛一逛的,倒是谨川兄,今日怎么也有空闲来这儿了?”
两人并肩在钟灵街一路往前走。
叶谨川道:“今日是工部郎中阮叔衍的致仕宴,我一向敬重他为人,知他平日爱写几笔字,便想着来这里看一看,选一套文房四宝在宴上送他。”
阮叔衍此人,元煦是听说过的。
此人不是科举出身,因为颇通建筑营缮,被破例拔擢到工部。
参与主持过大端皇宫多处殿宇、猎苑别宫的营造,以及昙华寺等上京名寺的修缮,还参与过福陵等工事。
若放在别人身上,以上任何一处功劳,都可当做往上爬的稳梯。
但阮叔衍在工部二十余年,只擢升过一级,还是论资擢升,可见此人完全不善钻营。
但也因此结交了一些志趣相投的挚友,倒也难能可贵。
或许是敬佩阮叔衍的为人,才令叶谨川这位朝廷二品大员,去参加一个从五品小官的致仕宴。
元煦心内有些动容,道:“我出宫建府,选宅扩建和修缮,也是阮老为我设计的,若他不嫌,我也该当去他的致试宴上敬一杯酒。”
叶谨川笑道:“你能去,阮老必然是高兴的,只是,你不怕别人又传你什么难听的话吗?”
元煦也笑道:“又不是升迁宴,总不会说我拉拢一个致仕的朝臣吧。”
元煦说完,又郑重了脸色道:“你我私下不方便约见,我正好借着致仕宴上的一杯酒敬你,同州的事,若不是你奏请,坚持等承远王返回上京再调审我,怕不知我要受多少皮肉之苦了。”
叶谨川道:“我身为刑部侍郎,阻止不合理的调审是我的职责,即便换一个人,我也会这样做。”
元煦一笑:“那即便换一个人,这杯酒,也是要敬的。”
其实阮叔衍并去不起洞天酒楼这样的地方,但众人凑了银子,在二楼包了一个房间,要在这里为他风光致仕。
其实比起跟他同一职级,来此办致仕宴能包上大半个酒楼想比,实在是算得上寒酸了。
众人早知刑部侍郎叶谨川要来,已做好准备,却不想兰陵公竟跟在身后!
来参加致仕宴的,都是下品普通官吏,平日连叶谨川这样的机枢大员都不容易见到,何况这位如雷贯耳的驾前红人,一等公爵兰陵公。
“阮老,莫怪我不请自来,今日听说您老致仕,我特来祝贺,当年您为我筹划兰陵公府,我还一直没机会答谢。”
元煦说着把装有文房四宝的礼盒递给一旁侍候的小厮:“这是我跟叶侍郎一同送您的礼物,都是平常物什,不成敬意。”
阮叔衍万没想到,兰陵公竟还记得他。
更没想到,他一个个区区从五品的工部小官,竟得兰陵公亲来送礼,心头一热,起身要让出主位。
众人也忙起身要拜。
“我跟诸位一样,都是来贺阮老致仕,若各位太过拘礼,便是我给阮老添麻烦了,我是坐也坐不住的。”
众人听兰陵公言辞恳请,也不再过分拘谨。
元煦跟叶谨川一道坐定,才发现桌上有个熟人,一双眼睛亮晶晶正看着他。
“谢子彦?!”元煦有些讶异道。
阮叔衍其实比前段时间告老的张一淮还要小上一旬,却因为总在露天处风吹日晒,倒显得比张一淮还要苍老些,但他精神尚十分矍铄,见元煦跟谢子彦似乎认识,笑道:
“兰陵公认识这小娃娃?......这孩子是国子监生,请了工部历事,唉,现在的年轻人,哪里还有人愿做这吃力不讨好的活儿......”
阮叔衍慈爱地看了谢子彦一眼:“这孩子有天资,心也玲珑,马上要恩科考试,我说了让他专心温书,他却跟我说,读书先做人,要给我这老头子的致仕宴送贺呢!唉,是个好孩子。”
元煦本以为再见不到谢子彦,没想到在此遇到,也真是无巧不成书。
谢子彦今日穿一身太学学子的蓝色校服,一副朝气蓬勃的模样,确实是讨人喜欢。
听阮叔衍这样评价谢子彦,也大约能看出这孩子对待师长一贯是有礼有节的,而他竟还疑心这孩子是不是对自己有别样的心思,果然是太多虑了。
元煦心内豁然放下一块大石头,接着阮叔衍的话道:“我是认得谢子彦的,您老说的没错,这孩子确实是个好苗子!”
众人一开始还拘着,见兰陵公不似传闻中那般目中无人,反倒十分平易近人,举止言语俱是儒雅有礼,心内偏见渐扫,慢慢都放开拘谨,喝酒闲谈了起来。
趁叶谨川跟阮叔衍讨论京中名寺修缮事时,谢子彦悄无声息来到元煦身边,低声道:“兰陵公可否借一步说话?”
因为两人相识,借步说话,众人也都不在意。
元煦对谢子彦本就抱着歉疚之意,虽不知他要说什么,也应请起身,跟他来到房间角落一处窗边。
谢子彦嗫嚅了半日,才道:“......那日,那个人,没有伤害你吧?”
元煦总觉得谢子彦这双看向自己的眼睛里,藏着熟悉的情愫,却又怕自己想多了,只微微别过脸道:
“上次的事,是我该跟你说对不起的。”
谢子彦一脸真诚的摇头:“没关系,说了下次再由我请,那下次我们再去——”
“我给你的信,你看了吗?”元煦忽然觉得,很有必要打断谢子彦的一些想法。
谢子彦从怀里摸出那封信,略有些局促道:
“看了,看了很多遍,多谢兰陵公的开导和鼓励,兰陵公说暂时不必见面的意思,是让我安心科考,待我真的金榜题名了,才有资格再见兰陵公,对吧!”
元煦只觉得额角忽地一跳,看来江延舟说的不错,这孩子,似乎真的对自己有一些不同的想法。
若此时说些过激的话,恐怕会影响这孩子眼下的科考,思量了一刻,元煦笑道:
“虽没教过你太多东西,但我把你当做我的学生,就像太学里其他我教过的学生一样,作为师长,我很欣赏你,也期望你能金榜题名,一展你的仕途抱负,届时也为你伯母扬眉吐气。”
谢子彦的眼神一瞬有些暗淡:“我知道,我现在只是一个普通的太学生,没资格站在兰陵公身旁,但我以后一定会站的高高的,让兰陵公不用低头,就能看到我!”
元煦额上几乎浸出汗来,他此刻十分后悔写了那封劝勉的信,只强撑着拍了拍谢子彦肩膀道:“你一定会站的很高,但绝不是为了我——”
元煦说着,忽然觉得有一道寒光射在自己身上,他不自觉停住话头,从窗台往远处看。
只见洞天酒楼不远的一个卦摊旁,几个赶考的学子并那卦摊摊主,正奋力扭打在一处。
这倒不是什么稀罕的景象。
凡入京参加科考的学子,大都会在考前卜问个前程,因为卦金多寡,或是因为几句话说的不对付,当众互殴的事并不少见。
这也是科考时,增派城中巡防兵的原因。
不仅要维护骤然增多的学子安危,还要防止学子闹事。
好在增派的巡防护卫很快就派上用场,正有人上前调停。
而这一队护卫兵的首领,却正抬头,一张英俊的脸上乌云密布,目光阴沉的盯着洞天酒楼的一扇窗户,眼神深邃幽冷,叫人看的脊柱发凉。
元煦心下一沉,知道坏了,一时又无法跟谢子彦解释,只匆匆跟他说了句:
“你且安心考试,一切等放榜之后再说。”
又向阮叔衍和叶谨川请辞,匆匆下楼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