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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 你(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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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九点出头,工业园区灯火通明。

加班的人卡着报销的时间点打车下班,网约车软件里显示前面排了二十几位。言秋捏着僵硬的后颈,从大楼里出来。

春寒料峭,温差沁到皮肤上,针扎似的。但也不想回楼里闷着,她拢了拢风衣,在路牙子来回踱步。往左走到灯杆,这一天的会议内容倒进脑子里复盘一遍;扭头走回原位,那些鸡零狗碎都筛了出去;向右又走到灯杆,明天的日程就排好版了……又翻了几天日历做to do list,身体和脑子一起做功,好歹暖和了点。

手机铃响,是好友在那头大着舌头催促。言秋敷衍应声,说就来就来。

说完,车刚好来到。

言秋拉开车门,轻声报自己的手机尾号,被不远处的“砰”声扰乱。

是有人先于她阖上车门。

喑哑、沉闷的一声,如投石入深井。那微震仿佛化为实质冲到了耳边——一种唐突的戛然而止。

也没什么不寻常的,只是时机凑巧,她刚开门,人家就关上。

但她望了一眼。

马路对面,一辆黑色SUV正在发动,车身是哑光漆,一派浓黑,在这充满高瓦度灯泡的亮堂夜色里,倒真有点突兀。

司机又确认了一遍尾号,言秋收回视线,入座,关门。

*

从公司去市中心不近,路上麦以莎又来了三个电话,等言秋终于在酒吧里找到她时,她离烂泥只差一杯了。

“怎么才来啊!”麦以莎见到好友,瞬间红了眼。事实上,她醉了酒的一张小圆脸,只剩眼珠子不是红的了。

言秋和她是高中同学,两人一路都在夏城升学、工作,有多年的来往,关系自然亲近。

这人近日和男朋友分了手。对方工作能力强,跳去了首都的大企业,年薪可观,前途明朗,打算以后在首都安定下来。而麦以莎是离不开老窝的人,两人只能分道扬镳。也算是各得其所,但难免伤情,毕竟从大三交往到现在,近六年的时间。

言秋坐旁边,把麦以莎歪倒的身体扳正,“已经是加完班就马上过来了,你也知道我最近很忙的,只能来送你回去,陪不了你太久。”

麦以莎没什么异议,含着一泡眼泪,再度歪倒在言秋肩膀,小声抱怨着。言秋有一搭没一搭应着,大半注意力集中于查看同事刚发来的新一版活动流程。

或许稍显冷情,可言秋前几日已经挤尽空闲时间劝慰过一轮,再多的,她也无能为力,只有靠麦以莎自己,靠时间。

“……首都就那么好吗。”麦以莎泪眼朦胧,“言秋,你以前不是也想去吗,为什么没去?”

细白的指尖霎时在屏幕上顿住。

台上的驻场歌手一曲毕了,颇为动人心弦,下边有陶醉的观众不吝掌声赞美。

言秋的沉默就显得有些不通时宜了。

分手的原因变成麦以莎心头的一根刺,她执着于一个答案,摇着言秋的手臂催她回答。

言秋回过神,若无其事地笑笑:“留下来也挺好。我可以沾亲带故,升职加薪。”

用的是玩笑的语气,可这话不假。言秋大学毕业后进了她外公罗开荣创办的公司,工作四年多,已经连升三级,没什么意外的话,未来几年内进入核心层也算按部就班。

诚然她有能力有贡献,但她从不否认,也从不避讳罗开荣的照拂。

再度奏响的音乐幽远而迷幻,言秋似是侧头倾听,双目微敛,嘴角习惯性挂起浅淡的笑。

光线昏沉,倒凸显她的皮肤是玉一般的通透质感。

麦以莎有些看呆了,醉醺醺的思绪突然有一种歪打正着的通畅:“你是不是还想着……”

话听一半,言秋蓦地端起桌上剩了半杯的血腥玛丽,仰头,酸辣入喉。

她平静清丽的面容呈现瞬间的靡艳。

麦以莎钝钝地一怔,忘了自己刚才想说什么。

言秋说:“不早了,该走了。”

麦以莎不太情愿。

言秋:“倒数十秒,10,9……”

压迫感一来,麦以莎啥也想不到了,急匆匆干掉了其他剩余的酒。

言秋:“……”

这下她是真的不省人事了,言秋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她拖回家。好在麦以莎跟父母同住,只要把她带到家门口就算任务完成。二老对女儿最近的颓废见怪不怪了,跟言秋道谢,嘴里发两句牢骚,手上熟练地将麦以莎搀回房间。

回程路上,没有别的事再分去注意力,因而清晰地感到血腥玛丽的余味弥散,喉道腥甜,舌尖发苦,而胃里是辛辣和要抽不抽的酸疼。言秋皱眉,才想起今天一直忙碌,自己没吃晚饭。

小区附近有一家烘焙店,店家正要打烊,言秋赶上了最后两块香肠面包。年轻的老板给这位晚归的常客送了一杯酸奶,收款的时候熟稔地闲扯几句,话里话外有隐约展露的关心,好意想为她热一下面包。

二十来岁的敦实男人,目光灼灼。

言秋淡淡地笑了笑,道谢一声,说不用麻烦了。

老板有些失落地目送她离开。

言秋边走出店门边咬了一大口,赶在胃部罢工之前塞点东西进去。

香肠放了一日,干冷,味同嚼蜡。

夜深起风,言秋长发乱飞,几根被带进嘴角,她没拨开。

她以为自己在放空,但脑子里却冷不丁冒出了一句话。

——如果我去了首都,你回来找不到我怎么办,小小?

风更大了,迎面撞进来,驼色风衣的衣摆鼓起、翻飞,衣襟向两边大敞,言秋被吹起鸡皮疙瘩,可是倦怠,懒得束上衣带,只是大口大口,机械地进食。

颓唐地、消极地应对。

夜深人静的时候情绪容易开小差,容易失控,会沮丧、会难过,都是正常的。她允许自己陷入短暂的低落。等吃饱了,睡醒了,忙起来了,一切就好了。这么多年,都是这样的,也都挺好的。

两、三分钟脚程到小区门口,面包已然被消灭干净,言秋团紧包装纸,扔进垃圾箱,拍净手上的碎屑。

一辆车从旁经过,她下意识把衣领理齐整。

细节处的得体会给人心理支持,不论是面对别人,还是面对自己之时。

豪放的车屁股在前头打了个弯儿,先一步向小区里驶去,言秋这才认真看了一眼。

通黑的SUV,哑光漆。

这么巧。

等她走到自家楼下,更觉得巧了。

小区设置的是常规的地下停车场,另外在离门口不远的一处空闲区域设有几排露天车位,出入方便,环境优美,用于创收,恰好就临近言秋家所在的楼栋。

那辆乌黑的SUV,正正对着单元门口。

这会儿言秋看清楚了,是兰博基尼urus。

沉默却霸气,无需蛰伏在幽处,正面迎敌也能一击必杀的黑武士。

在一众BBA里显得尤其……

“臭显摆,哼。”

言秋在车前短暂驻足,潇洒甩头,为这日的情绪释放画一个句号。

*

翌日,威科集团在洲际酒店举行春茗,也就是新年会,这是港粤台地区的说法。

威科创始人罗开荣年轻时在港岛做过学徒,跟的师傅严厉苛刻,却有真本事,他得以精进专业,开拓眼界。后来时代变迁,罗开荣嗅觉灵敏,回到内陆家乡大展拳脚。几十年过去,威科成为家喻户晓的家电品牌。

距入场时间还剩十来分钟,言秋提着裙摆匆匆赶到。

晚会负责人靓姐眼前一亮,赶忙过来:“祖宗啊,你终于来了!”

言秋向后一指:“怪他。”

前几日言秋开车时不小心泼了杯奶茶,车里怎么擦洗也总还有味儿,只得把车子送去4S店拆洗保养,之后琐事繁多,她自己一直抽不出空去取,是以让下属帮忙取车并来接她。

李昆从后面探出脑袋,“对不起,靓姐,怪我,中午吃坏了肚子,接小秋姐迟了点。”

瘦高的年轻男孩子,嘴里在赔罪,笑起来一脸喜气,是好人缘的长相。

“就你事多!”靓姐拍他的手臂,没好气地瞪他,眼尾却是无奈的笑意。说完又夸言秋:“宝贝,这‘赎罪绿’可真衬你!”

言秋是今天晚会的主持人。本来人事的工作与她无关,只是她和靓姐关系不错。去年春茗,靓姐找的主持人临时出了点事故,没法上台,靓姐想起言秋提过自己在大学时候有过主持晚会的经历,火急火燎找她救场。

别说,虽然言秋没有受过正式的训练,但她口条清晰,落落大方,出来的效果不比以往那些精于话术的主持人差,何况,专业主持人里也难找这么漂亮的。所以今年,靓姐正式邀请了言秋。

言秋欣然应允,不是她多么古道热肠,也不为这打了折扣的预算,而是这项多出来的活计对她的事业规划有利无害。在一个盘根错节的大企业里,想要获得管理层的入场券,光有业绩是不够的。仔细一想来,其他时候哪里有这么不费劲就能向众多高层表现自己的机会?

言秋接过靓姐塞来的最终版嘉宾名单,凝神过了一遍:“就是辉上集团有变动,对吧?”

“对。”靓姐压低了点声音,神神秘秘凑过来,“看到没,人家名字,这姓。”

威科算得上是行业龙头,可与连年位列百强企业榜单前茅的辉上集团差了可不是一星半点。

辉上集团早年以建材、房地产发家,如今事业版图早已辐射开来,除去“中”字开头的那一溜,辉上的年营收在国内可是数一数二的。

大甲方行事自然矜贵,这种性质的商务社交,往时来的多是部门主管,而现在竟然临时改成了新的副总,喻霄。

不用多想,言秋直猜:“太子爷?”

靓姐压低声音:“可不,据说人刚从国外回来没多久,雷厉风行的,估计卯着劲儿要争王位呢。”

“好像没听说喻董有别的子女?”

“对外宣称是这样,可是这种大豪门,难说。”

李昆听不清她们喁喁私语些什么,有点好奇:“你们在聊啥?”

两人噤声,对视一眼,默契地打住这场八卦,双双投给这位职场新人一个“关你屁事”的眼神。

李昆皱出一张苦瓜脸,把靓姐逗乐了。

眼见嘉宾们开始一拨拨地进场,靓姐不多逗留,满场周旋于会场的调度。

不多时,罗开荣和几位董事有说有笑地从外头走进来。

言秋理了理头发,将温柔与风情并存的大波浪拨至耳后,精心地扯出一丝留在鬓角,偏头问李昆:“美吗?”

李昆一下就脸红了,抿嘴点头。

他目送她施施然起身,自顾自抚摸胸膛,平息着小心脏。

言秋这个人也真是的,平日里跟人不远不近,保持着恰到好处的分寸感,你就只觉得她是清雅秀气的那种好看。可当她冷不防带了点情绪盯着你,眼角微微勾起,就像变了个人似的,有点妖了。

不管对她有没有企图,都难免心头一个打颤。被美撼动,这是人的天性使然。

刚进宴厅的几位老董逐渐被上来寒暄的人们包围,言秋向那走去,下意识在心里把“喻”字又咀嚼了一遍。

即便只是个陌生的名字,光是这个字的存在就是一种能量。

进庙烧香,见佛磕头。

好像这么多年,习惯了把它当成护身符一样的存在,多念两遍,就有勇气劈波斩浪。

宾客渐多,言秋在谈笑之间愈发游刃有余,她将热情和表现欲拿捏得刚好,罗开荣笑眯眯地观察了一阵,悠悠开口向合作伙伴介绍这是自己的外孙女儿。

老董们纷纷恍然,大赞将门无犬子,而那些超出欣赏意味的浑浊视线也在这一句话之后偃旗息鼓。

言秋向着外公甜甜一笑,感谢他的认可和庇护。

本来开场时间已至,只是重量级的那位辉上集团的小喻总还没到,言秋得空狠狠刷了一把存在感。

不过也只略迟了十分钟,靓姐便听门口的接待在对讲机里告知人到了。

还不算太嚣张,或者说,这就是这位新上任的小喻总预备好的尺度。

言秋接到靓姐的信号,快速调整状态,回到台前准备。

会场入口用丝带、金色气球和鲜花精心装点,力图富丽堂皇之中不失青春活泼。

有人走来,步履从容,只因身高腿长,不疾不徐也行路带风,丝带和气球受到吸引一般轻飘飘地、颤悠悠地向上一腾,如同海浪微涌,花香都更浓了几分。

暖场音乐淡出,言秋深呼吸,余光瞥到一道颀长身影由礼仪人员带来到主桌入座,她集中注意力,没有去看。

音乐终了,追光灯打来,言秋提着裙摆,笑盈盈上台。

翡翠绿的斜肩长裙,缎光丝质,微收腰,开叉鱼尾摆,若不是皮肤够白,身形比例得宜,很难撑得起。而言秋穿着,就令人觉得相得益彰。人如珠玉,嗓音清脆,春意袭人,茗香悠然。

在视听双重享受的加持下,除了名称以外一成不变的贵宾介绍环节也显得不那么漫长了,席上观众甚至在认真听主持词的内容,因此有人发现,言秋在介绍到辉上集团的来宾时,涓涓流水般的声音断了一阵儿,不久,可能只是一个完整的呼吸,待到想去探其究竟,她已经恢复如初,接着道:“……喻霄,总经理。”

仿佛只是溪水流过石块,绕了点路。

被介绍到的人就坐在主桌主宾席,正对舞台,他眉眼幽深,轮廓锋利,合体的银灰色西装敛不住他一身锋芒。

同席的都是年长者,此时皆默契地呵呵笑,低声赞他少年有为,前程远大。他仿若不觉,只遥遥望着舞台上的人,微微一颔。

强光之下,言秋的皮肤白至透明,神态是笑着的,如春风拂面,无可挑剔。而双眼熠熠,其中光华渐盛,濛濛无落点。

不是没有幻想过,当他再出现在自己眼前,会是什么样。

但怎么会想到,再见时,他连名字都变了,他们会隔着这么远,就像两个陌生人。

也没想到,她竟然一点都不如设想中狂喜,只有震惊、一霎的晕眩,甚至能很快收起情绪,顺利完成工作。

可能真的太久了吧,久到她已经麻木。

只是聚光灯太刺眼,所以她才觉得眼睛有点痛,才有一点,想流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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