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又不是平爷爷的弟子……他,他……”宋爱国急得舌头打结,“你不是说这个不外传的吗?不是说诸事堂的事谁都不能告诉吗?徐爷爷他们买了这么多年纸扎,都不知道这些是你做的,你现在不但把他带到这里,还要把祖传的手艺都交给他?他到底是什么人啊?”
“他也算你平爷爷的弟子,只是后来去山上修了道。我不好对外说诸事堂的事,才说他是秀姨的徒弟。”宋怀晏继续瞎编,理不直气也壮。
“那你从前为什么说,诸事堂一脉单传,以后只能靠我继承?还说我十八岁后才能学这些?”宋爱国满脸写着不信,“我很快就满十八了,你怎么不教我!我辛辛苦了劈了这么多年的竹子,都不作数了吗?”
宋爱国委委屈屈地控诉着,觉得手中的栗子都不香了。
“你劈了这么多年竹子,还比不过人家一天,不是吗?”宋怀晏语气里带着对自家小孩的恨铁不成钢。
宋爱国有些理亏,但又不肯服输,咕哝道:“本来就是给死……就是要烧掉的,做这么精细,有什么意义吗?而且纸一糊就看不出来了……都一样。”
宋怀晏原本玩笑的脸沉了下来,语气淡淡:“没有意义的事,你学它做什么?”
宋爱国见他似乎生气了,忽然像泄了气的皮球,放下糖炒栗子,搬了个小板凳坐到一边,埋头开始劈竹子。
宋怀晏也不再多言,拿了几根竹条竹篾,开始扎骨。他的手指修长,轻巧灵活,十指翻飞间,柔韧轻薄得竹条凭着他的心意被弯曲、缠绕,很快一只兔子的轮廓便显现了出来。
扎完骨架,便开始裱纸。
“师弟,你来试试。”
宋怀晏将糊了一半的兔子递给沈谕,沈谕接过,照着他方才的动作很快便做完了剩下的一半。宋怀晏再拿毛笔沾了朱砂,画上眼睛,一只活灵活现的纸扎兔子就完成了。
劳工爱坐在一旁,一把竹刀挥得霍霍生风,把竹子劈得啪啪作响。又装作不经意地伸长脖子去偷看,差点扭到脖子抽筋,又不敢吱声,只能哼哼唧唧地生闷气。
劈了两天竹子,手上磨出水泡,敢怒不敢言的宋爱国,在周日下午不情不愿地回了学校。
接下来这一周,宋怀晏关了两不宜的门,和沈谕在诸事堂一心一意做纸扎。
沈谕的话越发少了,言行也不再如之前那般失智,整个人冷淡疏离,就好像他十四岁时候的样子。
夜里的状况倒是稳定了不少,不再和先前那般陷入癫狂,总是洗完澡便早早入睡。
清明时节,连日阴雨,院子里不遮雨,他们便将东西都搬到了廊下。宋怀晏负责扎骨架,沈谕则进行剪纸裱糊,最后的勾画彩绘由宋怀晏来完成。
没几日,内堂已经堆放了几十个纸扎,有纸人纸马、金山银山,还有车船房屋、生活用品。
先前削好的竹条用的差不多了,沈谕便继续去劈竹子,宋怀晏则心安理得地躺在椅上休息。有了沈谕这个免费劳动力,他这几日总是没做一会就叫苦喊累,一半时间在躺椅上打盹摸鱼。
大概是做这纸扎确实颇为耗费精力,宋怀晏的脸色看着不是很好,虽然每日照样和沈谕玩笑,但话明显是少了一些。
沈谕现在削竹子已经炉火纯青,连声音和节奏都能控制地很好。他不知何时停了下来,站起身走到了躺椅边上。
雨下得淅淅沥沥,风中带着丝丝凉意。
宋怀晏靠在躺椅上像是睡着了,双手随意搭在小腹上,不知是梦到了什么,他睫毛轻颤,眉心皱起一纹浅浅的褶。
沈谕站在那,眼中是一惯的清冷之色,看不出情绪。他手中握着笨重竹刀,却好似执着三尺青峰,长身玉立,如瑞雪青松,周身都散发着冷意。
宋怀晏睁开眼睛,对上那青灰色的双眸。
沈谕神色不变,只淡淡开口:“竹子都劈完了。”
宋怀晏没有应声,他微微偏了头,移开目光,说:“沈谕,我梦到师父了。”
他说的师父,并不是穆长沣。
而是诸事堂的上一任主人。
他不是想要试探沈谕,他只是忽然,有些想那个小老头了。
他本无人可说。
可沈谕就站在那。不知怎的,他就开了口。
说完后,他又有些后悔。
“我梦到纸扎做不好,师父拿竹条追着抽我。”他扯着嘴露出一个有些欠揍的笑,起身揉了揉自己的腰腿,“疼的要命。”
他拿起边上的茶水抿了一口,装作无事发生。
沈谕默了片刻,忽然问:“你师父,对你不好?”
宋怀晏有些意外,他垂眸想了想:“他挺好的,我现在的一切,都是他给的。如果不是他不愿当我的师父,他应该是世界上最好的师父。”
沈谕不是很明白他的意思,但他也并未多问,他看了看满屋子栩栩如生的纸扎,只说:“他教得很好。”
宋怀晏也不想提这些陈年旧事,随意聊了几句,便各自开始忙活。
周六是清明,周五上午宋爱国上完早课就从学校赶了回来,任劳任怨地开始劈竹子磨竹条。
宋怀晏知道自家小孩这是心里带着愧疚,又卯着劲不肯服输。他有意磨一磨这孩子的心形,便也乐见其成。
他看了看半院子削好的竹条,打趣道:“清明旺季很快就过去了,你削这么多竹条,留着过年当柴烧吗?”
“总要用到的,有备无患。”宋爱国闷声干活,“是不是我削够一万根竹条,就可以学下一步了?”
宋怀晏没想到他之前随口说的话宋爱国还记得,他手掌在他圆圆的脑袋上揉了揉:“嗯,机会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的。”
宋爱国刚面露喜色,就听头顶悠悠传来下一句:“但没有机会,就别瞎准备。”
“你是不是一开始就看不上我,所以一直不教我?”宋爱国停下手中的竹刀,“你总说要等时机到,是不是就是在等你的好师弟?”
宋怀晏和他玩笑惯了,没想到小孩儿这次有些较真。
“竹子吃多了?说话夹枪带棒的。”
“你别觉得我好糊弄。”宋爱国闷闷道,“你就是偏心他。”
“你这是针对他还是针对我?”宋怀晏挑眉,“这么多天了,还没意识到自己的问题吗?”
“少问自己为什么,多问别人凭什么。”宋爱国咬牙切齿,“他到底是谁?”
“我不是跟你说了,我们师门的事情有些复杂,他……小时候被你平爷爷送去山上,性格孤僻了点。”宋怀晏半真半假地糊弄,“但算起来很多事也是我这个做师兄的有愧于他,现在自然得多照顾着些,做纸扎不过是让他解解闷。你看他这样的小神仙,能留在这做纸扎匠吗?”
“所以,你会教我的,是吗?”宋爱国神色略微松了些,但依旧不依不饶。
宋怀晏手轻按在宋爱国脑袋上,温声问:“小爱,你当真,很想学这些吗?”
“当然想啊!”宋爱国毫不犹豫。
“不害怕,不后悔吗?”宋怀晏问。
“哥,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宋爱国眼神坚定,“我其实没有害怕过这满屋子的纸人,相反,这里竹子跟香灰的气味让我有一种很安心的感觉。我不是一时兴起,也不是单单想要帮你分担工作,我是真的想做这个。”
他说到这脸上微微泛红,露出惭愧之色。
“之前我是气急了口无遮拦,我相信这些纸人纸钱是真的能通阴阳的,可以寄托生者的思念,可以告慰亡者的灵魂,这些都是很有意义的东西。”
宋怀晏眼眸微微动了动,有些惊讶,他拍了拍被他揉成一团鸟窝的脑袋:“我们小爱当真长大了,不过这些事情……”
沈谕抱了一扎白纸从屋内走出来,看到宋怀晏正笑吟吟地摸着宋爱国的头,面色冷淡地坐下开始裁纸。
“等你放暑假再慢慢告诉你。”宋怀晏转了话头,“到饭点了,今天吃清明团子。”
宋怀晏进厨房后,宋爱国走到廊下,在沈谕边上安静看了一会。
“你其实不喜欢做这些吧?”宋爱国忽然开口,“你的眼神太冷了,好像任何东西在你眼里都是死的,包括你自己。你身上,有死人才有的气息。”
沈谕并不说话,手中的裁纸刀将一沓白纸快速裁成两半,干净利落。
“但是你看我哥的眼神不一样。”宋爱国的目光落在裁纸刀上,“我不管你是什么妖魔鬼怪美女画皮,我不会让你一直骗他的。”
宋爱国伸手按在纸上,挡住裁纸刀的动作。
“我哥这人看着精明,但其实单纯善良的不行,也就只能靠他那张脸吃饭,老了铁定会被骗去买保健品……”
“宋爱国!又在编排你哥什么坏话呢?”宋怀晏端了一盘绿油油的清明果子大步跨出门。
“没有!我跟沈哥说要买保健品给你补补!你这一下雨就腰腿疼痛的,一点不像个年轻人!”宋爱国忙过去接过他手上的盘子,捏了一个塞进嘴里,“我哥做的团子天下第一好吃!”
“你少狗腿了。不洗手还不会用筷子吗?”宋怀晏作势打了下他的手,把筷子递给他和沈谕,犹豫了一下,才道:“师弟,尝尝这个,你以前应当没吃过,这几个是包了豆沙的。”
沈谕接过筷子夹了一个,惜字如金地“嗯”了一声。
宋爱国把盘子抱在自己怀里:“不喜欢就别硬吃,都给我!”
“糯米的不好消化,最多吃三个!”宋怀晏抽了下他的手背,“吃完赶紧干活,把屋里的那些纸扎都给我去送了。”
“好耶!”宋爱国似乎对这活很积极,忙往嘴里塞了一个团子,手上又拿了一个,就去屋里准备了。
“每个都写了纸条,不要送错了。”宋怀晏叮嘱。
“知道知道。”宋爱国熟练地打开柜子,从一摞锡箔折好的元宝中拿了一叠,夹上晒干的桃叶,用报纸包好,再按顺序拿了第一个纸扎,是一座二进小院子,亭台楼阁、雕梁画栋,做工十分精致,是李婶给他们家去世的小儿子的。
“那我先去李婶家啦。”他一手拿着纸扎,一手撑开黑伞,这一次,是走的正门。
虽然没有下雨,但在白日里这些祭祀的纸品不能“见光”,需得撑黑伞才能运送。
现代社会,那些传统的祭祀习俗渐渐白日简化和遗忘,清明节烧纸扎的也不多见了,小镇上也只有老街附近的一些人家会来诸事堂定做,年年保持着这个习惯。
宋爱国将屋里的十几个纸扎送完已经将近下午四点,宋怀晏指了指里屋角落里的那个:“你徐爷爷要的船,今年也还是老规矩?”
“嗯,张奶奶说了,还是由我替他们烧了。”宋爱国捧了有他手臂长的纸船出来,“这个时间去烈士陵园扫墓的人应该不多了,我现在过去。”
“好,快下雨了,你早些回来,注意安全。”宋怀晏已经收工,和沈谕在收拾院子里的东西了。
宋爱国应了声,撑着黑伞出去了。
一小时过去,天下起了小雨,宋爱国却还没有回来,手机还关机了。
陵园离诸事堂来回也就二十分钟,小爱年年都去,一般半个多小时也就回来了。
宋怀晏又躺了十分钟,终于等不住了。他站起身,膝弯一软,有些趔趄地往前,忙扶住了面前的廊柱。
“怎么了?”沈谕回头看到他弯腰的样子。
“……腿麻。”宋怀晏拍了拍自己的腿,尴尬一咳,“那个,我去看看那臭小子迷路到哪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