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林间刮起凉风，潮湿的梧桐叶发着亮。他站在树下光影朦胧的角落里，用脚尖去碰面前的地砖，一头翘起，溅出几滴污水，覆盖在鞋面上。

手机扔在兜里，嗡嗡震出一条新消息：

【江瀚：你转学回来了？】

此人的头像画风十分清奇，顶着“有事烧纸”的四个大字“唰唰”给他弹对话气泡，一个接一个，硬是震出了夺命连环call的效果。看起来像是什么厉鬼索命。

【江瀚：必须是你吧，我还没见过和你同名同姓的挂逼。】

宋颐抬手敲几个字回给他：

【Yi：你消息好灵通。】

【Yi：其实我是宋颐同名同姓的影分身。】

江瀚炸了，一下敲过来三条信息。

【江瀚：灵通个屁！】

【江瀚：是不是兄弟？】

【江瀚：你就不能自己告诉我一声吗？这事儿我还得从学校的喜报栏上看见，朋友当到我这个份上也太丢人了吧？】

宋颐还有点懵，他犹豫着敲了几个字回去。

【Yi：喜报栏？】

实验收转学生还要登个喜报昭告天下的吗？

这是什么离奇的仪式感？

宋颐顶着满脑门问号，江瀚那边还在苦大仇深。

【江瀚：你是不是连我叫什么都忘记了？】

【江瀚：咱们俩这么多年的交情，你居然连我也瞒着……】

宋颐起了坏心思，故意逗他玩。

【Yi：哎，你叫什么来着？】

这一下可把江瀚气得吱哇乱叫，那头一气儿贴了二十多个骂脏话的表情包过来，还都是不重样的。

【江瀚：你在我这里社会性死亡了。】

【Yi：我开玩笑的，开玩笑的。】

【江瀚：晚了，我要和你单方面绝交一分钟。】

气性还挺小。

宋颐卡着一分钟的时间发下一条信息过去。

Yi拍了拍江瀚并江瀚的脑袋表示并不灵光。

【Yi：那现在能建交了没？】

【江瀚：断着吧。】

江瀚转发了实验中学的公众号文章给他。

【江瀚：就这个。你自己去北京拿了个一等奖，自己反而忘记了？】

【Yi：没忘，喜报压根没给我发。】

【Yi：转学的事我早跟你说了，你自己忘了吧？】

这次轮到江瀚沉默了，他犹豫了两分钟才发过来一句话。

【江瀚：什么时候的事儿？】

【Yi：六月底，群里。】

出租车的灯光照亮了马路边白色的标线，宋颐迎着光，他额头湿漉漉的，眉宇间洋溢着一股年少的轻狂气。

司机降下车窗：“你打的车？”

“嗯。”

宋颐开门坐进了后座，司机摁下计价器，头也不回地问他：“小伙子，你去哪儿啊？”

“柳岸花园，您把我放在小区东门。”

【江瀚：哇靠，你就是这么说的？】

他截了个图发过来，那天群里在聊篮球赛的事儿，江瀚问宋颐到底哪天有空。

宋颐简短地答了一句话：【我下半年回来。】

【江瀚：你这特么也太抽象了吧？我约球赛你说转学？】

宋颐靠在后座椅背上，面目在昏暗的光线下看不清晰。

【Yi：从字面意思上来看，不好理解吗？】

江瀚发过来一排死亡微笑。

【江瀚：你这样语文能考合格？】

【Yi：131分。】

【江瀚：我恨挂逼。】

【江瀚：说起来你转去哪个班？我给你讲解讲解。】

【江瀚：跟我一个班就好了，孟峥跟我一块儿，再添上你，那日子可真是美滋滋。】

【江瀚：就是蒋志安那贱人也选了物化地，你还是别被他沾上，晦气得很。】

【Yi：物化生。】

【江瀚：那就是一班了。嘿，咱俩就隔一层楼，咱们高二的楼就正对着校门，我明天上去找你！】

瞧那兴奋劲，活像是幼儿园刚毕业的小孩。

【Yi：你不给我办个欢迎仪式？】

【江瀚：有啊，必须有！礼炮还是花篮，你选一个。】

【Yi:[不了]我丢不起这个人。】

江瀚又被他气得跳脚，哇哇乱叫着甩表情包，宋颐友情提醒他补暑假作业，再次得到一排微笑。

【江瀚：不写了，咱们一起下地狱吧。】

【Yi：你已经是个大孩子了，要学会自己走下去。】

江瀚此人时常炸毛，但却是个心宽的性格，一般记仇不过三秒，超过三秒的可以靠一顿麦当当贿赂。

宋颐沉郁的心情一扫而空，琢磨着什么时候请一顿麦当当。

他抬起眼皮，出租车已经在小区门口停下，下过雨的傍晚，有不少小孩牵着家长的手进出，还有宠物撒欢地拽着绳往外窜。

他从车门边跳下去，江瀚还在叽叽呱呱地说话，宋颐跟在买菜大妈身后进了门，还没走完台阶，他的手机就发出嗡嗡的振动声：“喂，赵哥。又有什么事儿？”

声音却不是赵路的。

“宋颐。”说话人的声线又低又沉，“是我，林秩。”

宋颐顿住脚步，让过两个跳格子的小孩，随口问：“你有事儿找我？”

那边沉默了几秒，宋颐听到笔帽“笃”地一声敲在桌上，发出一声脆响。

“你先做一件事。”

“你说。”

“看一眼你拿走的购物袋。”

宋颐垂眸，扫了眼空空荡荡的手尖，终于意识到自己忘了什么。

“……艹。”

林秩循循善诱：“发现什么了？”

“我把东西落出租车上了。”

林秩噎了半分钟，非常真诚地问：“……你怎么没把自己丢了？”

宋颐没表情地回头看了眼，看见了出租车屁股后边冒着的一缕青烟：“……”

林秩扔下一句话，收了线：“你等我十分钟。”

江瀚最新的信息弹出来：“老天会惩罚你的。”

还真有……现世报。

宋颐牙疼似地“嘶”了一声：

【Yi：我真诚地建议，你打车去找个庙，让那个佛走。】

【江瀚：……？】

【Yi：你坐那儿，说啥应啥。】

【江瀚：……你怎么了？】

【Yi：遭报应了。】

-

十分钟后，柳岸花园东门口。

摩托车在湿滑的地面上刹出尖锐的摩擦音。

骑摩托的人穿着灰色的卫衣，西装裤下是一双黑色皮靴，卫衣抽带被风吹得紧贴在颈边。

防风镜下是一双形状锐利的眼。

他一眼就看见了宋颐，他坐在街边的长椅上，手里拎的是一听橘色罐头的汽水，阴沉的天幕被阳光割开，夏风掀起宋颐的额发。

他微仰着头，目光扫过哈雷的车头，然后将抵在唇边的汽水罐挪开，另一条手臂抬起来扬了下。

没有半点要起身的意思。

林秩跨下车座，踱步踩过水坑，水痕随着他的动作扩大又收缩。

“宋颐。”

宋颐舒服地靠在椅背上，歪头冲长椅的另一端指了指：“要不要坐下来？”

两人彼此对视，林秩把头盔的挡风玻璃往上推，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

叶梢的水珠落向地面，宋颐注意到有一滴水溅在手机屏幕上，折射出彩虹一样的颜色。

林秩递过来一个购物袋，眼神平静，用鼻腔哼出一句话：“司机还没找着呢？”

宋颐两腿随意地岔开，扬手把空罐子扔进垃圾桶，三分，正中桶缘，罐子丁零当啷地往下坠，发出一连串的碰响。

他姿态悠闲：“马上了。”

宋颐手指点了点手机屏幕，在他想出下一句前，手机上跳出来电提醒。

他目光仍然落在林秩脸上，把电话放到耳边：“喂，我是。”

“我就在门口，长椅上，你一过来就能看到。”

蒸腾的水汽从脚底升起，紧贴在皮肤上。

林秩摘下头盔，上半身懒洋洋地靠在长椅沿上，目光被压扁的刘海遮挡，轻飘飘地落在宋颐的脸上。

细雨绵绵，他微低着头，薄唇在暗黄色的光线显得柔和起来：“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一场雨后，太阳又跳出来了，黄昏的光线映着水汽，像雾一样笼罩住林秩的脸。

他目光穿透光雾，直白落在宋颐的脸上。

黄昏光暗，他的眼睛泛着幽暗的绿。

他手掌向下，亮出手指上的钥匙串。

一张黑色的门卡垂落，在宋颐的视线中跳荡。

“你是因为什么拿错了那个购物袋。”林秩一只手撑在扶手上，“想一下很容易就想到。我把备用的钥匙卡扔在了里面。而你也有同样的一张。那种光线下，错拿是很正常的事情。”

一辆车急停在路边，司机降下车窗，发出一声大喊：“你的东西！”

宋颐跑去拿回自己自己的东西，扫了眼购物袋里的黑色卡片。

果然，一模一样的黑色门卡。

宋颐从路边走回来，向林秩递出购物袋：“你的。”

风从衣领间掠过，他的嘴角扬起一个弧度：“我觉得我们可以重新认识一下，林秩，你就住在我家楼下吧？”

林秩关掉手机，懒洋洋地撑起眼皮看了他一眼："你不是已经知道了。"

林秩看着宋颐的脸，回忆起自己与赵路对话。

“赵哥，宋颐是个什么样的人？”

“聪明，长得好；不过，他没你想得那么简单。”

赵路那会儿正煮着水，水咕嘟嘟地煮沸。

林秩闻言起头：“怎么说？”

“你仔细看过他的眼睛没有？”赵路低声说，“你看了就会明白。”

此刻宋颐的眼尾微微下斜，刘海落在鬓侧，整张脸显出一点冷清的味道来。

林秩单手拎着购物袋，看宋颐脖颈上伏着白色的经络，随着皮肉的扯动微微起伏。

宋颐微偏着头看过来，漆黑的眼珠占据了林秩视野的中心。

他看人时的目光并不热切，淡淡的，却留着钩子，叫人不自觉地咬饵。

“我很少在高中生身上见到这样的眼睛。”赵路话音犹豫，“太平静了，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水。偏偏又对细节格外敏锐。”

林秩在翻涌的风中想，什么样的环境，会养出这样一双眼睛？

这双眼睛盯着他，终于表现出点不一样的情绪。

“你再盯着我看，我就要怀疑你被外星人劫持了。”

“我只是在想，你是怎么猜到我住你家楼下的。”

“说来抱歉，”宋颐拿着手里的垃圾分类卡，“你的门卡上也有这个。”

上面贴着卡主的户号。

501-林秩。

观察力还真是敏锐得吓人。

“有没有人说过，你很适合做侦探？”

宋颐勾唇笑：“这不会是个好职业。”

那笑容里含着淡淡的讽刺，只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