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政年你挡在门口干嘛?”季晓茜一把推开他,也没想过收着力,直接把人推得往前扑。
好在陈政年反应快,手臂一捞,把站在门前的何乐为猛然搂住,才堪堪刹车。
仿如天降巨墙,直冲门面,何乐为颧骨都要撞碎了,“哎呀妈,谁拉的我!”
“抱歉。”陈政年声音淡淡的,薄荷味却浓郁了,化在鼻尖,吸入肺腑。
薄荷,何乐为特意搜索过,提神醒脑是最主要的功能之一,可是他现在为什么感觉晕乎乎的,脑袋转不过弯来。
“何乐为,站好。”
“啊?”何乐为怔了一下,倏地意识到他正软塌塌地挂在陈政年身上,“哦!好。”
他站定身体,在自己家都有点不认路了,摸着瞎,撞了好些东西,语无伦次:“来、来来,大家都进来吧。”
好几个志愿者协会的会员都看得心疼,摄影师调好机子,推到何乐为跟前,显然已经进入拍摄。
陈政年看了摄影师一眼,没说话。
“乐为,我们首先要给你做一个采访,简单地了解一下情况。可能会涉及到你失明的原因,你能接受吗?”
季晓茜少有这样严肃说话的时候,他们是来做助盲宣传的,不是来揭人伤疤的。
但同样,所有人都知道,越深刻悲伤的故事,越能够激发人类潜藏的同情心。
即使他们不愿意,但也无法否认,这样的宣传很俗,却能达到最佳效果。
何乐为其实一点都不介意,他瞎了至少有十几年,曾经痛苦过,甚至没有来得及彷徨无措,就被大人们安排妥当。
“我没事的,我可以采访。”他笑着说。
季晓茜见他这样,放心下来,“那你简单地介绍一下?”
摄像机架好,有人在何乐为领口夹了个东西,沉甸甸的,领口被拉得往下坠。
他不知道是什么还好奇伸手摸了摸,滑溜溜的小方盒子,不清楚拿来干嘛用。
“这个是收音器。”
“何乐为,去换件衣服。”
季晓茜和陈政年同时开口。
在场除了何乐为所有人不约而同望向他们,然后眼珠又在何乐为身上溜一圈,恍然大悟。
何乐为的衣服大概是太薄了,挂不住收音器,领口堕成一条弧线,隐隐约约能望见里头半颗淡粉色的樱桃小点。
恍然是恍然了,大家又开始震惊,陈政年什么时候这样贴心过?
不对劲,太不对劲了。
何乐为以为是衣服不好看,影响上镜,便吭哧吭哧地跑回房,一顿翻找,最后还是在一堆衣服里犯了难。
盲人的审美实在没办法和健全人对比,他只好拎了几件,拿到门外去问陈政年,“哪个比较好呀?”
四五双圆滚滚的眼睛在两人之间转悠,连何乐为也察觉出怪异,浑身上下都不舒服,就好像走在热闹的大马路上,有人喊一声“快看!有瞎子”,然后空气登时安静下来,能实质性体会到大家的注意力全落在他身上。
陈政年给他挑了件领口窄的白t恤,身上那股压力感瞬间又没了,何乐为挠挠头,迷茫地关上房门。
殊不知,视线转移回陈政年那里。
季晓茜忍不住打趣:“怎么回事啊,是社团里的学弟学妹不够可爱,得不到陈学长的关心吗?”
直到何乐为换好衣服出来,陈政年都没理她。
“好,那我们继续吧,简单地自我介绍一下你的情况。”
何乐为边点头边说“好”,大概是眼睛看不见,他一点儿也不怯场,侃侃而谈,声音绵绵的,听得很舒服。
“我叫何乐为,何乐而不为的何乐为。我的眼睛,是在我6岁那年坏的,那时候出了车祸,医生说是脑外伤引起的视觉中枢神经损伤,专业的东西我不太懂,反正就是看不见了,但是能感受一点光。”
“突然看不见,你当时的第一感觉是什么?害怕吗?”季晓茜问,她希望深入地了解盲人的内心想法。
害怕么?何乐为摇摇头,他永远都忘不了醒过来那天,姑姑坐在床边,握住他的手,抽泣着告诉他要振作,起来送他父母最后一程。
“很痛苦。当时,当时,我的父母也在车上。”
何乐为沉默一会儿,季晓茜不由屏住呼吸,预感会有某些不好的结果。
“他们去世了。”
猜测得到验证,季晓茜一时说不出话来。
她不是没有问过,相反,她在出发前的那天夜晚,特意短信联系何乐为,询问协会上家里去拍摄的话,会不会影响到他的家人。
何乐为表现得很自然,只说不会,家人都不在家。
她以为是他为了拍摄让家里人回避,没想到居然是这种情况。
季晓茜狠狠剜了陈政年一眼,这种事,陈政年怎么能不事先跟大家说!
事实上,陈政年也是今天才知道的。
盲人使用“Be your eyes”通常是到了走投无路、身边找不到可以求助的人,实在没办法了,只能去依靠陌生人。
何乐为家里只有一个人的生活痕迹,陈政年是知道的,但那会儿他没有精力去细想,也没兴趣了解。
何乐为勾起个浅浅的笑,自顾自继续说:“然后我就被送到小叔叔家去了,过了应该有十年吧。”
陈政年不知道他是怎么长成今天这般模样的,经历沉重的打击过后,还能天真得像个小孩。
季晓茜不动声色收敛了情绪,继续问:“那你当初是怎么调节自己的呢?”
“其实处理好父母的后事之后,我就开始接受不了自己失明的事实,有时候会想为什么上天没有把我和他们一起带走。独立生活变得很难,简单的事情我都做不好,走路也不敢一个人走,吃饭也需要别人一口一口喂。”
“那后来呢?怎么变成现在这样积极乐观的?”
何乐为先是惊讶,反问说:“我积极乐观吗?”
季晓茜笑了,“我没见过比你更乐观的盲人。”
“是嘛?”何乐为不好意思地笑笑,“其实,我也没那么乐观啦。那时候差一点就死了,感觉活着跟死也没有区别。”
“后来有一天,我去医院检查眼睛的时候,碰上了一个女孩。”
何乐为微微扬着头,家里没有空调,他鼻尖积了一层薄薄的汗珠,无神地望着上方,像是在回忆。
那天,他坐在医院走廊上,小叔叔取了报告单,在诊室里单独跟医生说话,不叫他听见。
他觉得很难过,想哭,也想死。
突然,跑过来一个人,声音甜甜糯糯的,是个小女孩。
她兴奋地蹿在他周围,不停问他:“我的裙子好看吗?”
何乐为顿时更想哭了,鼻头一阵酸涩,哽咽道:“好看。”
他听见女孩乐呵呵地笑,仿佛课本里描绘的“银铃般的笑声”走进现实,叮零零一串串落在耳边。
何乐为也渐渐被感染,心情平复一些。
过了一会儿,他感觉到女孩爬上椅子,坐到他边上,用世上最纯洁童真的语气问:“你看不见吗?”
很单纯的好奇,没有恶意。
何乐为应声:“嗯。”
“没关系,我可以给你摸一下。”
女孩忽然抓起他的手,放在裙摆上,很柔软的触感,和以前妈妈送他的布偶小熊一样,滑滑的。
小孩儿的手也很软,稍微一摁,就能陷出小坑。
指尖在裙摆上慢慢划了一圈,只是刹那间,阳光如有实质,暖暖地打在身上。
“我没有眼睛,但是我还有手,有触觉,有嗅觉,有听觉,和味觉,这就已经是幸运了。”何乐为脸上挂着笑,眼尾也随之弯弯。
世界是黑色的,但他也可以五彩斑斓。
“那天之后,我就想通了,我要活下去呀,我还有很多东西没有摸过呢。”
话音落下,是长久的沉默以及某些志愿者发红的眼眶。
陈政年静静地注视他,那双无神却能覆上笑意的眼睛没能看出来端倪,他也许真的不在意了,释怀了。
心口好像有什么东西细细密密地撤下去,余留下一点酸,一点疼,还有闷闷的,透不过气的哽。
这是继陈政年父亲去世后,第一次尝到无法掌控情绪的滋味。
陈政年将这种感觉压住,蹙眉凝眸,沉声说:“够了,这部分结束。”
摄影师保存好录像,季晓茜回过神,让大家各自休整一下。
何乐为要给他们倒水,他们就抢着进了厨房,不让他动。
“今天你是主角,我们伺候你。”季晓茜说。
弄得何乐为怪不好意思。
大家都在忙碌,就他一个人在椅子上,总有些坐立不安,扭扭脖子、晃晃脑袋,小声喊了“陈政年”的名字。
“干什么?”
何乐为没想到会听见回应,狠狠吓了一跳。
“我就是想问什么时候开始拍下一部分啊?”
“等会儿。”陈政年说。
“哦。”
又没话说了,何乐呆呆地看着前方。
之前长的脸颊肉,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陈政年垂眸凝视他,眼皮、鼻尖、嘴唇,视线一一划过,一只虫子忽然飞到何乐为脸上。
没作多想,陈政年几乎是瞬间就抬手,准备用指腹给抹掉。
“嗯?”何乐为眼睛眨巴两下。
陈政年的指尖还抵在他脸上,虫子已经飞走了。
“没什么,有个虫子。”陈政年说,在白皙的脸皮上再一次摸了摸,接着若无其事地收回手。
“啊?虫子?!”何乐为猛然跳起身,耳廓莫名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