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贝儿，宝……咳！”

阿努比斯嘴里尝到了腥甜的铁锈味——太腥了，和他尝过的任何味道都不同，这是人血才能带来的感觉，而且这血不是他的，是来自于另一个仿生人。

一个挡在他面前，生死未卜的仿生人。

不知道是中枢过热，身体产生了什么BUG，还是受到了惊吓，阿努比斯手有点抖，他的指尖划过地上那些粘稠的血液，轻轻抓住了怀里的身体。

“乐桓宁？”

乐桓宁依旧没有回应。

头顶上方传来了另一个人病态又疯狂的笑声，时大时小，和耳鸣声混在一起，就像生锈的齿轮互相摩擦，擦出了刺耳又尖锐的噪音——他拍着手，乐呵呵地看着抱在一起的两个人，声音兴奋地发着抖，将之前所有的伪装全部付之一炬。

“精彩，真是太精彩了，他为什么要跑过来挡枪，是因为喜欢你吗？”

阿努比斯不想回答这个问题，然而对方却像一只聒噪的鹅，不停地在他耳边重复道：

“因为喜欢，所以连命都可以不要吗？真好啊，你可不可以把他让给我，我也想尝尝这种滋味。”

“滚。”

阿努比斯含着一口血腥气，喷出来的话都充满戾气。他抬起眼，血色的视野中一片模糊，只有一个略微晃动的人影在向他宣告：

他输了，输得非常彻底。

怀里的人手指一动，如同展开的蝶翼一般，轻轻在他的手掌中刮起了旋风。

阿努比斯微微一怔，立马低下头——耳边的杂音消失了，只有一声虚弱的低喘划破空气，悄悄钻进了他的耳朵里。

“放心，没事的。”

乐桓宁甫一开口，漫上来的血液呛进气管，立刻呛出了几声咳嗽。他的肺被子弹击穿了，肺叶里浸满了血，剧痛夹杂着强烈的窒息感侵入大脑，相比于临死前的挣扎，他再一次体会到痛不欲生的感觉。

为什么古代那么多人求长生呢？

火烧不死，枪击不死，若是割头凌迟都不死，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至少现在，乐桓宁很想让意识离自己远一些。

“哎？没死啊，真是太好了，看这样，我以为乐老板不行了呢。”

小绿茶蹲在地上，一把抓起乐桓宁的头发——

白色的头发上沾满了灰尘和血，已经变得脏污不堪了，像是落在沙滩上的渔网。他猛一下仰起头，喉咙里的血控制不住地涌出来，顺着脖子流向了胸膛。

阿努比斯提起自己残废的右手，打断了对方暴虐的行为。

“给我滚！”

“啧啧啧，还挺凶。”

小绿茶叹了口气，像是已经玩腻了似的，站起身，来来回回摆弄着手里的枪。片刻后，他将枪口重新对准乐桓宁，遗憾地说：

“虽然我挺想要他的，但是他看起来不愿意跟我走。这样吧，我先送他上路，至于你，警官先生，我把你交给中心AI，这样也算完成任务了吧？”

阿努比斯再一次听见了子弹上膛的声音，他紧紧抱住乐桓宁，试图用自己的身体挡在他面前——

就在这时，安静的控制室内传来一声巨响，头顶的警报声盖过了阿努比斯的心跳，如潮水般向外扩散。

地震了。

剧烈的震荡掀翻了周围的桌椅板凳，也让阿努比斯产生了一种错觉。他仿佛全身都在抖，抖得几乎抱不住怀里的人。麻痹的左手与残废的右手不约而同地向内收拢，直到阿努比斯整个人贴在他身上。

“啧，麻烦了。”

小绿茶转头看了眼控制台，渐渐收起了嘴边的笑意，他将手指搭在扳机上，冷漠地说：

“不愧是万事屋的乐老板，我还真是小瞧你了。”

乐桓宁此刻已经虚弱到了极致，他仰起头，想说点什么，可是一张开嘴，血沫就控制不住地往外涌。

“算了，反正你也要死了，我会在你看到真相前送你上路。”

枪声与地面开裂的声音同时响起，乐桓宁闭上眼，迟迟没有等到更加剧烈的疼痛。

他成功了。

阿努比斯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的胳膊依然紧紧地箍着乐桓宁，血色的视野中却出现了一个黑色的洞——

控制室的地板裂开了，露出了隐藏在下方的，怪物巨口一般的深渊。

“宝贝，这是你弄的吗？”

阿努比斯低下头，却没有等到乐桓宁的回应。

“宝贝，宝贝？”

乐桓宁闭着眼，似乎已经睡着了。他的胸膛没有起伏，连呼吸都显得微不可闻，方才涌出来的血已经结成了块，粘在阿努比斯的手指间，又蹭到了两人的衣服上。

他将下颌抵在乐桓宁的头顶上，疲惫地出了口气：

“休息会儿吧，休息会儿，等你好了我们再下去。”

会好吗？

阿努比斯不敢想这个问题，因为他不知道仿生人的自愈能力能做到哪一步。

“你休息一会儿，我也休息一会儿——但是休息的时间别太久，我们还有一群需要拯救的队友呢，你也不想让他们陷入危险中对吧？”

阿努比斯觉得自己很卑鄙，居然拿别人的安全来威胁他。可他本身就是一个卑鄙的人，否则也不会隐瞒自己的身份。他总是带着一分侥幸心理，害怕结局到来的同时，又贪恋现世给予他的温暖。

“太累了，休息一会儿吧。”

也许是周围太安静了，阿努比斯的喃喃声反而显得有些聒噪。他默默地闭上嘴，将乐桓宁往身前拢了拢，然后——

一滴眼泪悄无声息地落下来，砸在了乐桓宁羽翼纤长的睫毛上。

这动静实在太大了，大到乐桓宁眼皮一跳，几乎从疼痛的噩梦中醒来；但同时又很微小，小到阿努比斯来不及感受身上的变化，就被一阵急促的呼吸声惊扰了。

“宝……”

“别叫了……咳咳！”

乐桓宁一说话，堵在喉咙里的血块就迫不及待地往外跑。他一时间咳得撕心裂肺，像是要把所有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一样，挣扎着推开阿努比斯，一偏头吐出了一大口血。

这一下把阿努比斯吓得不轻，他手忙脚乱地凑上去，想将乐桓宁从地上抱起来——可惜他两只手现在都不中用，忙活了半天，也只能像个残疾人一样，用两条胳膊当筷子，把乐桓宁“夹”在地上。

“快起来，好重！”

肺里的血吐出来以后，乐桓宁感觉轻松多了，现在唯一的负重就在他背上。

阿努比斯茫然地支起身子，看着他，眼里的悲伤还未彻底散去。他的目光中盛满了患得患失，泪水划过凝固的血渍，在那张温柔的脸上留下了刻骨铭心的烙印。

乐桓宁看到这样一张脸，无论如何都强硬不起来了。

“怎么还哭起来了，我没事……咳咳，没事。”

说没事是假的，乐桓宁背上的伤快要裂开了，他的自愈能力再强，也禁不住这一记致命的枪伤——

但他觉得阿努比斯很可怜，小狗似的，眼巴巴地注视着他，让他想到那些在主人葬礼之后无处可去的宠物。

要是我死了，阿努比斯怎么办？

他是会重新回到中心AI身边，还是成为一个普通的人工智能，躲在不见天日的房间中孤独终老？

就像雁先生那样，像《情人》中的大小姐那样，像他见过的许许多多，被这个矛盾的世界所束缚的人群那样。

他伸出手，轻轻在阿努比斯的脸上抹了一把。

湿的，混合着黯淡的血渍，像是化在清水中的一滴墨，很快消失在苍白的指尖上。

他主动凑到阿努比斯面前，像个没断奶的小猪崽一样，拱到了他的怀里。

“我也很累，很……疼，能不能靠在这里休息一会儿？”

阿努比斯微微一愣，将自己断了筋的右手搭在他肩上。

乐桓宁喘了口气——最后一口气，他就像回光返照的病人终于用尽了所有的生命力，沉沉地闭上双眼。

另一边，众人在通道中感受到剧烈的震动，像是有什么东西突然撕开了脚下的地面，一股脑儿将他们掀翻在地。

埃尔讯一把拉住露希尔，两个人靠在墙上，望着头顶扑簌簌掉落的石块。二十秒过后，震动停歇，高科技地面彻底罢工，变成了一块漆黑的玻璃。

“什么情况，怎么会突然地震呢？”

这个世界至少有五十年没有发生地震了，在场的各位第一次经历如此剧烈的晃动，神魂还停留在方才的那一秒。

周行依靠在墙壁上，凝视着地上的石块，沉声说：“这不像是自然的地壳运动，应该是人为的，乐老板那边可能出事了。”

埃尔讯立刻想到了钟呈留给他们的那句话，他立刻从墙边站起来，越过地上的石块，健步如飞地往里跑。

“等等，你别急！”

露希尔的声音转瞬即逝，埃尔讯的人影已经不见了，她蹙起眉，立刻追在对方身后，紧跟着没入了黑暗中。

“哎，你们不要在这时候分开行动啊！”

眼看着同生共死的队伍顷刻间拆成两拨，菲丽无奈地叹了口气，说道：

“我们也快点走吧，虽然不知道乐老板和那位警官经历了什么，但能让他们陷入危险的情况……恐怕不容乐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