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来人轻飘飘地搭着肩膀,周沛头皮都感到一阵难以言说的发麻,恍惚间竟觉得肩上力量有如千钧。
他亦步亦趋地跟着身旁人的脚步,尽可能不显出任何异样,堪称顺从地同对方走出巷道,来到外面的步行街上。
早上八点,街上行人并不算多,且要么行色匆匆要么神情倦懒,虽也有开门的店子,但整条步行街彷佛还沉浸在昨夜的余韵里,睡眼惺忪,如梦未醒。
周沛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思考起当前的处境与可能的求援办法。
眼下想跑肯定是跑不掉的,向步行街上的其他人求救明显也不靠谱,唯一可能的“出路”,只可能是先老老实实听这人的话,再偷空给沈焉或者蔺和去个消息才是正道。
满脑子浆糊中,周沛勉强理出个可行的思路,心中刚觉出一根蛛丝那般极微弱的镇定,谁料再一抬头,却有一辆通体漆黑的轿车映入眼中。
这车一看就不是什么普通的牌子,线条流畅体型硕大,方形的长车头犹如鲨鱼巨吻般挺立在前,银白色的格栅上则坐落着重叠了两个M的车标。
周沛愣了愣,而后陡然反应过来:
这车不会是……迈巴赫吧?
他本来不是个会多去了解这些的性格,然而托以前看过的某些小说的福,对于“迈巴赫”长什么样,他可以说是清楚得很!
正震惊之际,来人脚步却不带停,领着他一路走到轿车不远处,抬手就向着前车窗一招。
这是他的车?
周沛还在心里胡乱揣测,就在下一秒,后车门便自动弹开了。视线里门中露出的车座呈深红色,设计称得上考究,犹如四轮马车的内饰,别有一番复古的韵味。
瞧见这一幕,周沛觉得整个人如遭重击,彻底懵了。
这等级别的豪车,对方又有着近乎“时停”般的能力,他到底招惹上了什么样的人物?
就在这时,搭在他肩膀上的手终于松开。
对方向着前方一抬下巴,周沛一时没反应过来,跟着便见对方眉心一拧,迅速变了脸,冷冷地道:“你傻了吗,我叫你上去啊。”
“啊……?哦!”
周沛登时大窘,觉得自己好像是有点傻。他颤巍巍地呼出一口气,连忙摘下背后的书包抱在怀里,扶着车框挪进了轿车的后座。
不曾想,这么一打岔过后,他心里的惶惶与不安竟是退却了稍许,甚至还有闲功夫打量起豪车内部的装饰来。
怔怔地瞧了半晌,周沛下意识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旁边车框上的实木内饰,又很快回过神来,觉得这么做似乎显得有那么点儿寒碜,便欲盖弥彰地收回手,顺带拉起一旁的安全带,干脆在身前给系上了。
这动作还没做完,另一人恰好在他身后发出道冷笑似的嗤声,周沛心里登时一个激灵,心想干嘛,资产阶级看不起我们广大劳动人民啊?
脑子里刚冒出这么一句,他还没来得及发扬自己的精神胜利法,却听对方朝前座冷冷道:“走了,该往哪开你自己知道。”
出乎意料,这声音眼下听起来颇为冷淡,语调平板而冷漠,当中似乎还隐隐含着些说不出的厌恶,和先前找上他那个堪称轻快的声调截然不同,仿佛不是由同一个人说出。
周沛莫名一愣,而后才忽然反应过来,对方刚才的那道冷笑似的哧声,貌似不是冲自己而来的。
他莫名觉出点儿自作多情似的尴尬,便听前座的司机“喏喏”地应了两声,旋即,汽车的引擎轰然发动,驱使整辆豪车向前驶去。
*
片刻后。
车辆在右车道上以不符合自身价位的速度平缓驾驶着,前面那司机跟个自动驾驶AI似的,除了一开始应了两声,之后便一句话也不再说,只兢兢业业地履行他应尽的职责。
周沛的视线向右游离了一下,他旁边那位同龄人也同样一言不发,刚坐上车就塞上了耳机,自顾自地望向窗外,一点儿也没有搭理他的意思。
被莫名其妙抛在一旁,周沛心头有些茫然,伸手扒拉了两下兜里的手机,到底还是放弃了。
他把手机紧紧藏在身前书包与衣服的间隙里,却不敢轻举妄动,生怕连通讯工具也给人夺了去,那可真就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也不灵了。
满头雾水中,他忽又回想起先前对方找上自己时,突然闪现在自己身旁的情形,不由得再次感到一阵晕眩般的胆战心惊——
那是和沈老板相同的“时停”吗?
为什么他也拥有这样的力量?
既然旁边这人也拥有堪比“时停”的能力,那一周前自己在宿舍碰上的那次异常时隙……是不是也和这些人,有关?
思及此,周沛的掌心和脊背上都不由得渗出了一片冷汗。
他竭力使自己保持镇定,尽可能冷静地思考起来。
不,他想,对方是专门冲沈焉来的,甚至连自己名字都不太清楚,带走他的目的也只是为了挟持,似乎没有别的打算,应该和最初专门“制造”时隙以设计自己的不是一伙人。
而且话又说回来,既然他们的目的是为了找上沈焉,那么至少在沈老板真正出现以前,对方大概也不会对自己做出什么威胁到性命的举动……
然而即便理智告诉他应当如此,他却也不敢在心底做下笃定的断言。
胆颤心惊地在车座上挨过了约莫十来分钟,他本无心关注窗外掠过的景象,谁料这时,车速忽然一缓,周沛心头一惑,下意识便往车窗外望去。
不看倒好,一看,他登时就愣住了。
这条路怎么这么眼熟……
等等,他蓦然反应过来,这不是去荣园的路吗!
远远地,他便瞄到了熟悉的粉墙黛瓦,掩隐在蓝天绿树中,黛绿与湛蓝包裹着下方的亭台楼阁,色彩对比鲜明,看起来倒是比傍晚时分还要更瑰丽动人些。
周沛心里提着口气,巴巴地望向窗外,正想看这车到底要往哪儿开,轿车却是在□□外的一处转角忽地一拐,一路开进侧旁一条浓荫遮蔽的小道上。
这条径道是砖石铺就的小路,左右仅可容纳一辆车通行,轿车开在上方,一时竟还有点儿颠簸。
不多时,轿车向着道路尽头一转,碧绿掩映中,眼前赫然出现了一片截然不同的光景。
这里似乎是一处公馆的前庭,被高耸的铁艺栅栏门和大理石砖墙包围着,其间是修剪得颇为齐整的草坪花园,间或有雕塑和喷泉点缀其间,俨然是一座相当奢华的西式宅邸。
豪车配豪宅,到了这么个地方,他本来也算不上太过意外。
可这座宅邸与荣园挨得如此之近,难道说这些人,其实和荣园有什么关系?
正胡乱琢磨之际,却见前方的铁艺大门向着左右对开,轿车驶上庭院间的砖石小道,速度压得极缓,宅邸中的景象便如画卷般在他眼前徐徐展开。
周沛下意识瞪大眼睛,像是要将窗外景象烙进视网膜似的,一刻不停地记录着眼前的所见。
整座宅子并不算大,相较于外头的园林,甚至可以用小巧玲珑来形容。
穿过前庭的花园,就是一方不大的池水,池心有一座圆台,台上有座大理石雕成的女神雕像,手中捧有一盏长颈瓶,佩戴着珠玉与香草,衣袂纷飞,相貌妍丽,顾盼生辉。
湖畔两边有两座隔水相望的洋楼,一座较矮但占地颇宽,周围环绕着宽绰的回廊,另一栋则高而瘦,顶着一个碧色的中式琉璃顶,看起来倒像是座塔楼一般。
周沛还没来得及细看,汽车便长驱直入,没有给他留下片刻足以谛视的空暇,沿着池水旁的石道就往深处驶去。
他便只得向着前方望去,这一望,却又带出了一片不同的光景。
池水的另一角竟然是一片幽静的竹林,郁郁苍苍,在湛蓝的天穹下迎风摇曳,宛如一团被清风拨动的绿云。
然而这片竹林放在整座西式的庭院中,却莫名给人一种格格不入的味道。
车辆驶近了,周沛盯住细瞧了几眼,却发现整片竹林的竹茎并非是纯粹的碧绿,反而有着许多紫褐色的斑点,倒像是被泼洒上了大片墨迹一般。
他很快意识到,这应该是竹中的一种观赏性品类,名叫斑竹。
这种竹子又名湘妃竹,据说竹茎上的错落斑点是舜帝的两名妻子——娥皇和女英日夜哭泣留下的血泪,鲜血与泪珠在青竹上凝结成斑,代表了舜帝与两名湘妃之间凄美的爱情……
但实际上,所谓的“泪珠”只是因为菌类腐蚀幼竹而形成的菌斑而已。
他正在心里胡思乱想着,轿车却是在竹林外停下了。
周沛蓦然回神,却见司机向着后座扭过头,有些惶惶地开口道:“越、越少爷,说是这里不能进——”
“他叫你来监视我是不是?”
话还未完,旁边的人忽然冷冷开口,直接打断对方,那声音冷得要命,像在冰里浸过一阵似的。周沛坐在一旁,冷不防被冰碴儿的半截尾巴给范围攻击了一下,整个人都不由得隐隐一个哆嗦。
这个“他”,说的是谁?
他心里一片雾水,还想趁机再偷听点儿有的没的,不料就这么一句过后,那司机便唯唯诺诺地闭上了嘴,不敢再发言了。
他身边这位——或许如今该尊称一声“越少爷”,再度冷嗤了一声,扭头向着周沛的方向看来:“走了,下车。”
“啊……?哦哦!”
支吾着应了两声,周沛忙不迭解开安全带,抱着书包忐忑不安地下了车。
脚踩在坚实的青石砖路上,他抬眼一看,却见整片竹林在自己眼前延伸舒展,俨然比在车上看起来还要蓊郁幽深得多。
一条石子小路自眼前出现,一路逶迤拖进幽邃的竹林当中。
那位“越少爷”左右看了看,似乎是低声嘟哝了句什么,跟着也没提醒一句,毫不客气地直接拽上他衣袖,拉着他走上前方那条石子路。
被拽得一阵发懵,周沛只得稀里糊涂地跟着对方往竹林里走。
一路上格外安静,甚至能听到竹叶在清风拂动下沙沙作响,与雀鸟飞过时的啾鸣声。除去他俩以外,竹林里一个别的人也没有,搞得周沛整个人都在发毛,不知道对方带他来这儿到底是干嘛的。
他的眼角蓦然一跳,心想总不会是要杀人灭口吧?
所幸这回也没忐忑多久,约莫走了几十步的距离,前方便又出现了一栋小楼。
说是小楼不大准确,这却是一间自带院落的小宅,左右环绕着曲折游廊,鹅卵石小径穿庭而过,进到一处木石结构的中式宅院当中。
四周茂林修竹重重掩映,将整座中式院落密密匝匝地包裹其中,从外头粗略一看,竟是难以察觉还有这么个地方。
周沛见状,心头有点茫然,下意识脱口道:“这是哪儿啊?”
此言既出,他顿时觉得自己好像太没逼数,谁料对方闻言,脚步略作一顿,在原地站定仰头望了望前方,却是出乎意料地开口了。
“这里是我家。”他说。
周沛闻言,心头顿时一怔,还没来得及细想,对方却再度朝他抛来一眼,刚才话里莫名的情绪,也被他用散漫的语气盖过去了。
“走咯,”他很随便地一招手,“到咱俩交流的时候了。”
*
跟着对方进到宅中,出乎意料,眼前的景象竟称得上简洁而质朴。
这地方似乎也是呈旧时厅堂的布局,但相较于整个庭院外头看起来的模样,倒是相对朴素了许多。
正对面的墙边设有木制长案,案上置有一面不甚光滑的铜镜和几个大小不一的瓷瓶,左右的墙面上则挂着几幅陈旧的字画,这就是房间里东西的全部了。
周沛左右环顾一圈,本想找个地方安放自己的包,却忽见对方伸出手,在桌面上略微一按,却是说道:“在这儿等我。”
还没反应过来,这人扔下这么一句,却是干脆把他抛在原地,转头就进了旁边的另一扇门后。
片刻,一墙之外竟是响起哗哗的水流声,不大,但在寂静的厅堂中已称得上相当明显。
周沛讷讷地站在原地,本还在思考要不要借机逃走,然而心头却像有只小猫在挠似的,让他情不自禁想要呆在这儿,看看对方此举目的究竟为何。
反正,来都来了,何况这园子这么大,真逃也不一定能逃掉,不如干脆留在这儿,就当是探听情报了……
颇为曲折地这么自我说服了一通,周沛心里一横,又在心里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