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冬的山里除了树木便是枯草,近日又连续放晴,火是一点即着。那些弟子将尸体抬起,放在架起柴木的草垛上,就地一把火点了。
远远听见肖雨道:“同为女子,我便送你一程,好过被狼啃噬。”
火势一触蔓延,烈焰熊熊,人肉的焦糊味弥散开来,伴着飞舞的烟尘,如亡人四散的灵魂,袅袅升向天际。
“晴岚……”段飞眼眶一红急着要冲出去,却被幽竹按下,“嘘……不要冲动,还不知是不是她。”
“晴岚常穿白衣,这夜里除了她还能有谁?” 段飞刚迈出了步,脑袋一闷,眼前一黑便晕了过去。
虽然幽竹也知道是谢晴岚的可能性极大,肖雨或是看在上次的相救之恩下将她葬了,但一旁还有凌霄宫的护法云雨在,段飞此时出去便是送死。她不愿再添新魂,便将他打晕,乘着无人注意,挟扶起段飞便回了山洞。
洞中的草铺上,江风影正在沉睡。云深怕他忧思成疾,伤情愈重,又恐他悲伤欲绝,痛不欲生,更何况他自己与幽竹也受了伤,再应付少主实在有心无力,便托清尘寻了些催眠药加进了药里。如今见幽竹又架回一人撂在了他的身旁,顺便也在段飞的药里加了些,每日一剂。
幽竹、云深愁苦地叹了口气,抽出时间便去谢晴岚的坟头烧烧纸钱,诉诉苦,祈求她的亡魂保佑二人平安,不要自寻短见。
催眠药不可久服,两人昏昏沉沉睡了五日,伤势渐好便停了药。
迷迷沉沉中,江风影见到谢晴岚在广阔无垠的花丛中对他笑,忽地花草蔫败,谢晴岚也面目全非地离他越来越远。他猛地惊醒,心有余悸,掀起褥子便要起来,惊慌大喊,“晴岚!……”又问云深,“晴岚找到了吗?”
云深扶起他,瘪着嘴一脸愁苦,“少主,人都已经死了五六日了,你还是节哀顺变吧。”
“什么?!过了这么久,你为何不叫醒我,为何不叫醒我?!”江风影又悲又怒,眼眶通红,抓着云深不撒手。
云深无奈道:“叫醒你就有用吗?你只会寻死觅活,又不能让她死而复生。”
正在烧火煮药的幽竹轻叹了声,“我亲眼瞧见肖雨将她烧了,他们将人埋在了山崖下。”
“不,她没死!她没死!!——”江风影情绪激动,他根本没办法接受谢晴岚突然就没了,空气里似乎只剩下回忆。他整个人快要疯掉,情愿与她一起长眠,也不愿面对往后没有她的日子。
这一喊段飞也醒了,白发似乎又多了一缕,哭着不愿相信。
两人闹了一番要去寻人。云深知道不让他们亲眼见到坟冢便不会信,无奈下带着他两去了谢晴岚的坟前。
烧焦的草林中,堆起了一座新坟,两人一见,空气凝滞,哽咽地说不出话来。
“哧——”
激动下,江风影拔出云深的剑便欲寻死,还好暗卫敏锐,在他还未抹颈之时便制住了他。三人你推我耸,一个铁了心要死,两个拼了命不让,生掰硬扯地从他手上抢下了剑。
瞧这闹剧,段飞黯然落泪,默默地蹲在坟旁点燃了两根蜡烛,他想死似乎都没有立场,只好多烧些纸钱免得谢晴岚在下面不够花。
云深抛下剑,一本正经地怒道:“少主,你还记得在船上答应过晴岚姑娘什么吗?!你难道就不念家主了吗?”
他自然记得,那时答应了她,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伤害她最爱的江风影。想到这里时,泪又止不住地往下流,心中的伤心绝望迸发而出,和着泪嘶吼。
“啊!——啊!——”
他拾起剑,怒发冲冠猛地一斩,身旁无辜小树应声折断。
“我定要报了此仇!!!”
这话透着活下去的希望,幽竹赶忙顺着他道:“既要报仇先将身子养好,我们先去张掖勤加习武,共报此仇。”
“不!这仇我要自己报!还要带走晴岚!”江风影眉头紧蹙,激愤中一剑插在了地里,他要做她真正的英雄一雪前耻。
三人劝不住,任他挖出了骨坛,抱着骨坛魂不守舍地回到了山洞。
自从救回几个祖宗,清尘这洞里就没安宁日。向来喜欢清静的他有些头皮发麻,刚从外面清静回来,见他们要走心中一阵松快,面上堆起了和善的笑,“几位施主身子也养得差不多了,明日我便送你们出云城。”
翌日一早天不亮,洞外的马儿正在饮水,江风影将骨坛包起来背在背上,牵起马儿在清尘的护送下光明正大地出了云城。
一路遇见的凌霄宫人也束手无策,只好眼睁睁地目送他们离开。
快到渡口时段飞忽地问,“对了,李雁无哪去了?”
三人心里一咯噔,这么些时日,事情一多,竟忘了李雁无要回来了,若是走了两岔她岂不是有危险?
凌霄宫的人正在暗处虎视眈眈,就待清尘一走除去几人。江风影与段飞虽脱离了危险,但大家伤还未好,根本无力相抗。此时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段飞年长,好于清尘说话,便问道:“不知清尘大师可否护我们在此等一人?”
清尘摇摇头,笑起来,“罢了罢了,送佛送到西,我且与你们在此等两日。只是这住客栈的钱……”
云深道:“大师放心,包在我……我家少主身上。”说罢笑得腼腆。
————
谢晴岚与韩珏入云城时已入了夜,人影稀疏的街道上,偶有凌霄宫的弟子。还好慕鸿那几人不在,没人见过韩珏。谢晴岚挽住韩珏的胳膊装作入镇的夫妻俩,又趁着夜色遮掩,倒也没人留意。
二人去了上次那家客栈,谢晴岚向伙计打听,“小哥,请问六天前在这里住店的几人现在去哪里了?”
客栈生意冷清,连续几日没有客人,伙计不假思索道:“你说他们呐,自从那夜走了,就再没回来过。”
谢晴岚急问,“那夜何时走的?”
“那夜我打了个盹,似乎听到山上有响声,没多久他们便骑着马走了。”
谢晴岚猛地打了个冷颤,身子趔趄退了两步。
韩珏扶住她,安慰道:“兴许他们只是没回客栈,你不要着急。”
“他们之中有个女子的包袱可还在?里面只是些信件与衣物。”
“姑娘你这说笑了,谁走不带包袱?反正在客房我是没见着落下了什么东西。不过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有些奇怪,那日并未见女子,后来也没见着,怎么就凭空消失了呢?”伙计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忽地打量起眼前的女子,“你就是那位姑娘?我听你这声音怪熟悉的。”
“不。”谢晴岚仓促否认,她不可再连累韩珏了。
“那你可听说凌霄宫杀了三个人?”
“嗐,凌霄宫杀人有啥稀奇的,哦,对了,就你说的第二天,崖下便扔下了好几具尸体。有柴夫从那里经过,吓得柴担子都扔了,回来还大病了一场。听说那些人被狼啃得面目全非,就剩下几具骨头架。还有人似乎一大早便被烧了,一股子皮肉焦糊味,熏得整个云城都是。”
伙计正说得绘声绘色,忽地一声风过,吹得门扇“吱呀”一响,吓得他一激灵,连忙道:“哎哟,这大晚上还是不要说这些晦气的事,免得被不干净的东西缠上。”
“风影……风影……”谢晴岚转身便奔了出去,她无力的手颤抖着捂在胸前,迎着风泪流满面。
“阿岚……”韩珏不敢直呼其名,到了此处便入了狼窝,若不谨慎露出马脚只怕有性命危险。他疾步追了出去,见凌霄宫的人拦住了她一阵心惊。
那人不怀好意地望着她,言语轻浮,“夜里戴个幂篱做什么?取下来让爷瞧瞧。”
正在谢晴岚惊慌后退,不知如何是好时,身前挡来一人,“两位壮士,她是我内人,方才吵了架这才赌气跑出来,戴上幂篱是因为……她患了肺症。”
“肺症?”凌霄宫弟子狐疑地以剑柄挑开了一角。
“咳咳——咳咳咳——”幂篱中传出一连串的咳嗽。
那人摆了摆手,急忙掩着口鼻放下了纱帷,“还不快走,晦气!”
“是……是……”韩珏赔笑,牵起谢晴岚的衣袖便回了客栈。
谢晴岚垂眸,有些愧疚,“对不起,险些连累了你。”
韩珏的声音依旧温润,“我们之间不说这些,只是在这虎狼之地,还是要当心些,以后我便唤你阿岚了,可好?”
“嗯。”
夜里谢晴岚躺在客栈床上辗转难眠,她还住的此前那间,就如回到了六天前一般,若那一日她没去该多好,她的江风影必定还活着。她一面恨着自己,一面回忆着与江风影的往昔,泪水流了又流,湿了枕衾。脖子上的鲤鱼吊坠还在,这似乎是他留下的唯一物件,忽地泣不成声地大哭起来,仍存有一丝希望暗自祈祷,“风影,你一定要平安,晴岚没死……也不许你死……”
次日是个阴日,两人装作香客去了寺里,谢晴岚焦急地逢人便问这几日可死了三人。寺里人靠着自己种地过活,外面匪贼又多,大多不出门,因此得到的消息甚少。
佛堂内刚做完早课,明了出来见到韩珏,欢喜又激动地扑了过来,“明真哥哥。”忽地瘪嘴哭了起来,“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我还以为你把我扔了……”
“明了……”韩珏刚欲说出的话,犹豫中又咽了回去。
明了仰起头,瞅了瞅他问,“你怎么这幅打扮?”
“哥哥要出去一趟,需要很久,明了乖乖在寺里,哥哥会回来看你的。”
“你要去干嘛?”明了皱着眉头,疑惑地望着他。
韩珏言辞闪烁,却不得不编个慌骗他,“哥哥……哥哥要带姐姐去医病,你乖乖在寺里,等姐姐的病好了哥哥就来接你好不好?”
“姐姐?”明了这才注意到他身后戴着幂篱的女子,他欣喜道:“是晴岚姐姐吗?”说着撩起幂篱纱帷,见她满脸的伤疤顿时吓了一跳,“啊——”
谢晴岚惊慌地捂住自己的脸,她本就怕明了见到,连声都不敢吭,此刻心头一酸,不由地又落下泪来。
“她不是晴岚姐姐,晴岚姐姐才不长这样呢。” 明了噘着嘴,回头瞅了一眼韩珏,似乎想从他那里求证。
韩珏怕童言无忌会给她带来危险,忙说道:“对,她不是晴岚姐姐,她是阿岚。你瞧她病得很重,不可耽搁,明了乖乖呆在寺里好吗?”
明了似乎有些不乐意,拉着他的衣袖摇摇摆摆。
此时道清禅师走来,手中念珠,叹了口气,“明真,你果然还是断不了红尘。”
“师傅。”
“也罢,早些看清自己也是好的,你放心去吧,明了交给我了。”清禅说着拉住明了的胳膊,转身便向斋室走去。
“谢师傅成全。”韩珏拱手一拜。
“明真哥哥……”明了瘪着嘴回望韩珏,泪光闪闪地随着禅师渐行渐远。
韩珏欲与清尘告别,却不想清尘并不在洞里。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谢晴岚想去崖下看看,两人便从后山的山野小道下到了崖底。
这崖下草深林疏,枯黄一片,烧黑的那一片尤其显眼,想着昨日伙计的话便去那里瞧了瞧。只见一处土丘似乎被什么东西刨过,土壤凌乱堆在一旁,焦土中零星几片黄色,似是未燃尽的纸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