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尘封的往事如捅了马蜂窝,一股脑地钻了出来,蛰在韩衡心间隐隐作痛,他的情绪激动起来。
“你女儿在大婚当夜趁我酒醉与我兄弟私通,我被蒙在鼓里十余年,至今都不知萧儿是不是我的儿子。”
他的手握成了拳,眼眶因愤怒染了血色,“那日我与萧儿亲眼见他们逾墙钻穴。看在孩子的份上我忍了,可他们一而再,再而三,我才晕了那奸夫的妻,脱光了扔在了你的床上,让你们四人蒙羞。这是你没教好女儿的报应!”
清尘猛地看向他,愤然道:“即便如此你休了她便是,我们父女与你再无瓜葛,何必要她性命?再说你在外就没女人了吗?”
韩衡声音嘶吼得沙哑,“是你女儿逼我的!我盛怒下杀了那奸夫,心烦意乱时遇见容静,生下珏儿。后来凌霄宫出事我才回去,那时你女儿体贴顺从,要与我重修旧好,我看在萧儿的份上答应了。可她得知我在外有了女人和孩子,在茶水中下了乱人心智的药,想要谋害我,还声称要杀了容静与珏儿。我忍无可忍杀了她,也是那时她在死前将火真推进了我的体内,乱了我的真气,我才变得疯疯癫癫。那狠毒的女人活着折磨我,到死也不放过我!”
“那萧儿呢?就算不是你亲生,可一直敬你爱你,与你有十余年的父子情,你却在得知他母亲的事后对他冷言冷语,不管不问。他本不是这么凶残的孩子,你心思都放在外室,对他尽过做父亲的责任吗?”
“萧儿亲眼见他母亲红杏出墙,又亲眼见我们相杀,受不了打击才会变得如此。那女人到最后也不说他到底是不是我的儿子,一想到他是那两人生的我就恨。你说我不管,我疯了那么多年你又做了什么?出家?”
清尘长叹一声,“我尽过力,教也教过,罚也罚过,这孩子就是有股拧劲。我毕竟是他的外公,哪有爹亲。”
他垂眸又叹,“是我的罪过,我出家也是为了赎罪。如今你疯病好了,劝劝他吧。我还记得他小时候最喜欢你,常说要做他爹这样的人物。”
韩衡没再说话,眼稍在暗色下依稀闪烁着泪光。
翌日,凌霄宫覆灭的消息散开,百姓欢呼雀跃。
谢晴岚忽然觉得自己的人生似乎有了不同的意义,如此更坚定了前行的决心。
此事传出,刚送完千金的江风影不难想到有谢晴岚的参与,待他再去寻时凌霄宫已被夷为平地,余下一片焦黑的废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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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言依旧肆意蔓延,没过两月便传至江南一带。
江宁无雁酒肆生意冷清,今日来了一桌客,李雁无这个老板娘赶忙热情招待,让阿九上了一坛酒,还送了些腌笋黄瓜。
听闻客人谈起玉箫公子夺了玄影剑,剑主如何惨死。阿九依稀回忆起一群人在桂花树下的欢乐日子,心头有些不好受,颓丧地去了后堂。
客人依旧热闹地谈着,“听说玉箫公子去了大兴,凌霄宫被人给端了……”
“欸,我可听说大兴“花清浅”的歌舞坊来了个舞姬,那身段那容貌,堪称绝色……”
“嗐,美人天下多的是,与你我不相干……”
李雁无在此做了大半年的生意,日复一日平淡无奇,如今频繁传出关于凌霄宫的事,即便连窝端了,也没有畅快之意。她心恨得痒痒的,也勾得痒痒的,抬头扫了一眼酒肆,掀起柜旁的门帘入了后堂。
阿九正两手撑额坐在椅子上。
李雁无打量他,“你怎么了?”
“晴岚妹子死了,我什么也没做,现在凌霄宫没了,我恨不能去大兴宰了他!”阿九猛捶椅子扶手,手疼得摆了摆。
李雁无瞅着他,一脚蹬在枨子上,“就你?也不掂掂自己几斤几两,去了再送个人头?我替你收尸?”
“……”阿九闷不做声。
“不过出去散散心也好,也不知幽竹姑娘生没生?不如我们把师傅给捞出来,去拜祭晴岚,瞧瞧幽竹姑娘,省得他闷在山里。”
“也好,自她死后我还没去看过她。”
“行,就这么定了,反正这铺子撑不死也饿不死的,我是待够了。”李雁无说着高举双臂伸了个懒腰。
翌日酒肆关张,两人去了茶园里的小屋,生拉硬拽劝说段飞去大兴。
“唉!我说你们老折腾我做什么?”
李雁无挽着他的臂便往外扯,“不趁你年轻折腾,难道等你老了折腾?你现在身强力壮,不折腾岂不浪费大好年华?”
段飞期期艾艾,“你……你你……”
这话单听没啥,只是出自李雁无口中似乎就变了个味。段飞面色胀得通红,不知如何反驳。
阿九见他脸红,噗嗤大笑,笑得直不起身。
段飞一转身便钻进了屋里,门“轰!”地关上。
李雁无抓着阿九的领子便踹了几脚,伸手便要打,“笑,我让你笑。“
两人闹得轰吵,只听门忽地大开。段飞背着包袱,板着脸道:“走吧!”
李雁无眼睛一亮,拍了阿九一掌,“走嘞。”
“欸,你怎么又打我?”
“不打你打谁,就逮你欺负……”
两人一边闹着,一边追着段飞早已远去的身影。
六月的大兴城风光明媚,街头游客轻衫闲步。
三人去了江宅,得知幽竹生了个大胖小子,刚出月子,又听闻谢晴岚还活着,大喜过望。只是他们来时江风影不知所踪,谢晴岚也不知去向。
江明月为生意上的事一时抽不开身,正巧他们来了可帮忙照应,三人也想等谢晴岚的消息便住了下来。
几日后,李雁无拉着段飞,要他陪着去西街逛逛,或许段飞一时高兴,竟应了下来,顺便邀上了阿九。
三人去了西市最繁华的街道,瞧见名为“花清浅”的楼。此楼碧池环绕,鱼戏莲花,珠帘清脆,轻纱旖旎,不时传来丝竹声,楼廊还有美人伏栏而坐,薄风倩影,巧笑嫣然。
李雁无想起那几人说的美人儿来了兴致,硬拉着段飞要进去。
阿九扯着他另一个胳膊,“走,走走,老板娘请客,不去白不去,你都一把年纪了还这么扭捏。”
“什么一把年纪,说话注意些,师傅年轻的很。”李雁无说着便要揍。
段飞面色一红,四处望了一眼,推着李雁无拉扯的手,赧然道:“此处是青楼,咱们怎好进去?”
李雁无笑呵呵,一手搭在他肩上,“师傅,你脑子在想啥?没见那匾下写着三个小字‘歌舞坊’么?”为了强调一下,“歌舞坊”三个字一字一顿,说得十分认真。
这么一说段飞脸更红了,眉头闪了闪恨不能遁进地里。身子不听使唤地被二人拉了进去。
下一场舞即将开始,李雁无出手阔绰地定了一间二楼雅座。
舞场排场很大,三四阶的圆台上铺着桃花图案的氍毹,围栏镂空如花瓣,挽垂着嵌有桃花的粉色纱幔,恰好将看客与舞台隔离开来。若居高临下,那舞台恰似一朵向日葵。
雅座的视觉可一览无余,还有些点心、饴糖、果子酒等小食,李雁无觉得这钱花得不冤枉。
她四处扫了一眼,另一处雅座中坐着一名男子,其貌不扬,衣着华贵,兴许是哪个达官贵人,他似乎极为期待这场舞。
丝竹声起,只见粉白衣衫的舞姬分成两排鱼贯而出,灵动成环,聚散如花,相对两人牵出长绸。一女子忽从高处执伞落下,轻纱掩面,红衣似火,落在舞姬中光彩夺目,明艳动人。
手中的伞急旋飞起,女子足尖轻点长绸,不着痕迹地弹起,如羽轻扬。悠然轻旋接伞,负身回眸一笑,好似和羞的娇花。
她执伞在绸上行走,跳跃翻飞,竟如履平地,让人忍不住拍案称绝。只怕这世间舞技再好的人也难以做到,可这位叫“菁娘”的舞姬竟做到了。
这女子不光舞好,容貌虽无人得见,但瞧她盈盈若水的妩媚双眸便令人魂牵梦绕,加之墨鬓如云、眼梢泪痣以及额间红莲花钿,只觉这面纱下的女子美得不可方物,艳得惊心动魄。
雅间的男子目光不瞬,唇角噙笑。
李雁无也被她深深吸引,她见的美人也不少,可见这女子时仍微张着嘴半晌说不出话来。一旁的阿九更是一副被夺了魂的模样,唇角不自觉地泛起了笑。
段飞虽被这女子惊了瞬,却不及身旁的二人痴迷。
女子似乎望了过来,李雁无抿唇一笑向她招了招手,阿九更是痴笑地站了起来,那女子伞一旋又遮掩了视线。
舞毕,舞姬好整以暇地撤离,女子迤迤然离场,伞自手中悠悠离去,隐入高空墨幕之中。
“好!”
“好!……”
台下喝彩不断。
李雁无似在想什么,觉得这舞美则美矣,只是末了有些凄凉之意,如同分离一般。
她忽地想起谢晴岚的舞,这么一想她又觉得刚才那女子身形极似谢晴岚,只是好像比以往的身材略微丰腴了些。
李雁无转头抓住段飞的臂问,“你有没有觉得她像晴岚?”
段飞被问得一愣,仔细想了想,摇摇头,“不像。”
她又问阿九,阿九依然呆滞地望着那消失在幕里的倩影。
李雁无想难道是她太过思念晴岚认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