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一定很想问我是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的,是对吗?”
不等荷华将心中的疑问诉诸于口,老太太就率先说了出来。
荷华双眼直视着她,点了点头,“对。”
老太太抿唇笑了一下,眼中的神色很复杂,语调也似乎因此变得沉重起来:“因为,我就是桃源村上一任的祭司。”
即使之前已经有过猜测,但当真相真正从她嘴里说出来的那一刻,荷华心里的石头才落了地。虚浮的猜测得到了证实,老太太身上的诡异之处也得到了合理的解释,为什么她的脸上有一些奇怪的文字?为什么她能在离村不远的地方,一个人生活这么久还不被发现?
因为她的存在根本就是被允许的。
荷华没有说话,她继续听老太太讲述着接下来的事情。
“我叫怀山晴,原本不是这桃源村的人。三十多年前,我认识了当时还年轻的燕鸣,也就是燕晗昱的父亲。我家在镇上经营着一家医馆,燕鸣有时候会到医馆里来抓药。
久而久之我就喜欢上了这个寡言的小伙子,不顾父母的反对一意孤行要嫁给他。我上面还有一个大哥,是家中幼女,父母从小对我宠爱有加,因为这件事他们骂了我很多次,但我仍旧执拗得想要嫁给他,甚至不惜离家出走。
一天夜里我偷偷从家里溜了出来,一个人跌跌撞撞来到了山上,跟他结婚,生下了燕晗昱。
在燕晗昱3岁那年,他的父亲就去世了。祭司家族向来一脉单传,燕晗昱年纪还小,我就接替了他的位置,成了桃源村新的祭司。
按理说,我成了婚,是祭司的妻子,就不可常去外面抛头露面。
但现在我是祭司,村里有许多事情要我出去处理。在村长的建议下,我就在脸上刺下了这些符文,用来掩盖我的面容。”那日夜里,她一个人坐在镜子前,一针一针将墨汁刺进脸中,血流了满脸,到最后连痛都感觉不到了。
怀山晴伸出了手,上面布满了皱纹,颤抖着指向自己的脸。
荷华看着她的样子,有些心疼。无关其他的任何事,只是一个女性对另一个女性遭遇的真切的同情。
但是,同情归同情。眼下最重要的事情是弄清楚桃源村到底发生了什么。
荷华继续追问:“燕晗昱在年祭那天对那些村民干了什么?”
她目不转睛盯着怀山晴,渴望从她的嘴里得到答案,但怀山晴只是摇摇头,说:“我也不知道。”
“你为什么不知道?”荷华站了起来,手撑在桌子上,身子朝怀山晴的方向凑近,“你是上一任祭司,燕晗昱会的东西你不是应该都会吗?”
面对荷华的质问,怀山晴无动于衷,她整个人如山谷般沉默,良久才摇了摇头,“燕晗昱的东西不是我教的。”
“什么?”
怀山晴:“我虽然当了祭司,但其实我根本不会那些鬼怪占卜之事。我的父亲是一个大夫,治病救人的本事我倒是跟他学了一些。他父亲书房里有很多书,我后来也看过,但到底是没有天分。
我教不了他什么,燕晗昱的那些东西都是他自己看书学的。”
这就是荷华没想到的了,只靠自己看书就能学到这么东西,看来这燕晗昱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还是个天才。她对那书房里的书也越来越好奇了。
也许一直埋在心里的话现在终于说了出来,怀山晴感觉浑身都松快不少。她觉得自己跟这个姑娘有缘,既然在这里遇见,就不要让她再回那个地方了。
她现在也看不清自己那个儿子了,这么多年过去,他变得越来越可怕。
“姑娘,既然逃出来了,救不要再回去。留在我这歇一晚,明天我送你们出村。离这越远越好,永远也不要回来。”
说这句话的时候,怀山晴的眼睛里第一次出现了一种名为怜悯的情绪。
她想,自己明天亲自去求燕晗昱,让他放这二人一条生路。
荷华与她对视良久,然后缓慢却坚定地摇了摇头,现在还有很多问题没有解决,她还不能离开。而且怀山晴之前说祭司家书房的那些书里有一本记录了“噬魂”之毒,她想看看。
怀山晴躲在山上这么多年,就是为了逃避山下的事情,现在愿意为了自己下山,荷华也是承她这份情的。
但是,这些年来,难道只有她一个人走入那座村庄吗?她能离开,那其他人呢?他们经历了什么,现在还活着吗?
见她拒绝,怀山晴似乎也急了。她站起身来,质问道:“你为什么不走,回去那个地方,你知不知道,你跟他都会死在那!”
换做其他人听到这句话也许就急了,但荷华依然很淡定。她语气平淡,质问道:“我能走,那这些年死在这的那些女孩怎么办?”
既然怀山晴能如此肯定地说出,只要她下山就一定会死,那么可想而知,这些年来,死在那个村子里的女孩绝对不在少数。
怀山晴被她这么一问,表情顿时僵住,她张了张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
看她这模样,荷华心中愤懑,呼吸也不由重了几分。她知道这些事情也许不是怀山晴的错,甚至她也是其中的受害者。但她这么多年,躲在山里,看着一个又一个女孩走了进来,然后被杀害,却无动于衷。
况且,她一个老太太,独自居住在这山上,没有粮食来源。一个人守着这么大一片药材,肯定也不是给自己用,这么多年,她默默无声,却一直在暗处充当着燕晗昱的帮凶。
当然,她没有立场指责她,她不是怀山晴,没有切身体会过她的遭遇,也不能站在道德的制高点去审判她的所作所为。
深深的无力感席卷了她。
最后还是荷华先开口,“抱歉,我只是有些难过。”
一声长长的叹息,怀山晴扶着桌子 ,重新坐了下来。
“不怪你。确实这么些年,我一直躲在这山上,假装自己听不到、看不见。好像这样,就能当作山下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但有些事情发生了就是发生了,谁也改变不了。”荷华说。
“是啊,谁也改变不了。”怀山晴的目光从远山收回,落在荷华的脸上,“姑娘,你到底是谁,当真要管这桃源村的事吗?”
荷华目光坚定,她就这样立在那,脊背挺直,犹如一颗永远不会弯折的青松,“我是荷华,是一位女子,我想为那些无辜丧命于此的姑娘们讨一个公道。”
荷华的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
怀山晴被面前姑娘眼里的灼灼光芒所震慑,她这一生,从未见过如此耀眼之人物。
许久,她才喃喃说道:“姑娘志向远大,怀山晴敬佩不已。”
荷华却看着她,语词恳切:“不用佩服我,我现在需要你的帮助,将你知道的一切告诉我。”
刺青之后,怀山晴就不愿再照镜子,她不想在镜子里看到自己丑陋的模样。但现在,荷华站在她身前,她双目澄澈,仿若明镜,在她的眼中,怀山晴过了几十年后,再一次看见了自己。
原来她已经这么老了,老到脸上皮肉松弛,老得自己都快不认识自己了。从前的她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俊俏,现在竟然变成了这副模样。是什么让她变成这样的呢……
荷华看着怀山晴陷入了怔愣之中,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等待。
看着她的眸子逐渐恢复光彩,荷华心中那口气也提了起来,怀山晴嘴唇微动,她整个人不受控制地俯下身子,想听得更清楚。
怀山晴虽然久居山间,但到底做了二十多年的桃源村祭司,对村子里的事情还是了解不少。现在她最后的心防也被打破,在她的讲述中,荷华窥见了一个古老而罪恶的村庄……
梁其玉一直坐在旁边,但没有说话。无论是怀山晴还是荷华,都没有太关注他。
他毕竟只跟着羿娘学了两天子夷话,荷华跟怀山晴说的话,很多他都只是半知半解,也就识趣地不去插嘴。无论荷华做出怎样的决定,他都会陪在她的身边,直到自己逝去的那天。
即使已经接受自己活不过太久的事实,但一想到自己会离开荷华的身边,梁其玉心口总是隐隐作痛。他害怕自己的离开会让荷华伤心,他不愿看到荷华掉眼泪,哪怕是因为自己,也不行。
因为在认真倾听怀山晴讲话,荷华的眼睛一直盯在她的身上,也就没有注意到,在自己的身后身后,有一双温柔而哀伤的眼久久注视着她。
当怀山晴的故事讲完,荷华陷入了沉默。
长生。一百多年来,桃源村的祭司们一直没有放弃寻求长生之术。他们在一本古籍上,发现了一页残篇,先人云:凡人之躯干脆弱无比,无法抵挡百年的岁月侵蚀,唯有换魂之术,将己之魂灵换入他人之躯干中方可借尸还魂得以永生。世间凡人百态,唯有至今之人的躯干,方能承接异己之魂灵。
其中又已初生之婴儿的躯干最佳。人之初诞看,三魂已聚而七窍未全,此时换魂成功几率最大。
在婴儿出生之后,将其溺毙于水中,全身涂满特制草药,冰封保其肉身三年不腐,视之若新生。即证明这个躯干可供魂灵寄生。
此时魂主将魂虫吞入肚中,让其钻入脑海吞食你的魂灵,然后三日之后破皮而出钻入早已准备好的躯干之中,此时你的灵魂便占据了这具躯干。
不过关于魂虫具体为何物,书中并未有详细记载,也许是被撕毁了。残留下来只有一句话:骨肉相残,血肉相侵,万恶之中,魂虫崛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