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心而论,简知意的脾气绝对不差。
她性子不软和,但大多数情况下精神稳定、足够讲理,大多时候冷静而从容,无论是作为朋友还是恋人还是工作伙伴都是令人称赞的好脾气。
刚起床的时候除外。
游祈年至今记得,在她还没领教到这点之前,她第一次和另外两个朋友一起去简知意家留宿时的惨状。
那时她们还是初中生,总有一些老虎屁股上拔毛般的爱好。
于是哪怕睡前简知意三令五申第二天不许吵她,她还是跟着另外两人将闹钟塞进了简知意的被窝里。
闹钟发出响动不到两秒,紧接着一声巨响,造型颇为古朴的闹钟被砸烂在了简知意房门上,粉身碎骨。
她们仨还在面面相觑的时候,简知意就跟鬼一样从房间里爬了出来,哑着嗓子,甚至还扯了扯嘴角:“很有意思?”
活脱脱的女鬼现世。
从此游祈年再不敢招惹睡熟的简知意。
然而不知道是不是这两年被社会磋磨多了,在凌晨五点被吵醒的简知意居然没有直接掐死游祈年,只是盘腿坐在沙发上发愣。
她愣了好半天,随后慢慢地转过眼珠子,一错不错地盯着游祈年。
游祈年被她盯得发毛,不由蜷缩了一下,裹紧了身上的被子。
简知意缓慢地伸出手,缓慢地摸上游祈年瘦削的脸,随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之势狠狠地在她脸上掐了一记。
游祈年当即惨叫。
声音因为没喝水而沙哑,像半夜狼人变身前的的哀嚎。
简知意挑了挑眉毛,收回手,摸起茶几上的水杯喝了一口,又给她递过来。
问:深夜前妻姐刚摸完你的脸又给你递她刚喝过的水是什么意思?
游祈年低眉顺眼地接了过来。
如果简知意知道她心里在编排什么,估计只会冷笑一声说我怎么就没把你掐死。
但她即便不知道游祈年在想什么,显然也不打算给她什么好脸色,具体表现为她静悄悄地看着游祈年喝完水后,什么也没解释,什么也说明,直接一声不吭地站起来,将游祈年身上的被子一把卷走,扭头回房里睡觉了。
游祈年沉默了一下,默默将客厅空调打高了一度,乖巧地卷着毯子躺下了。
指尖触摸到那只千纸鹤,她将它从口袋里拿出来。
上一刻摸在手里还是崭新的千纸鹤,眨眼就度过了十二年光阴,已经变得脆弱不堪、随时可能被撕裂,带着即将腐烂的气息。
可就是这么一张摇摇欲坠的小纸片,明明白白地告诉她刚刚发生的一切不是什么醉酒后荒诞的梦境,而是更荒诞的现实——她真的短暂地回到了和简知意初见的那个时刻。
游祈年不算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她奉行的准则是一切皆有可能发生,面对如今这种颇为怪力乱神的状况表示尚可接受。
也没什么她表示不接受的余地。
比起穿越本身,与之而来的一系列问题更让她头疼。
这是一次性穿越还是仅仅是一个开始?
她穿过去的契机和回到现实的契机是什么?
她的意识回到过去的时候,现实中自己的身体会怎么样,是会直接昏迷吗,还是说过去的自己也会穿过来?
但唯一一个能和她讨论这个问题的人现在正在房间里呼呼大睡,因此游祈年也只能认命地躺回沙发上独自思考。可惜还没等到她想明白个所以然,她就再次睡死了过去。
她是被简知意拍醒的。
一睁眼就是简知意那过分有杀伤力但依旧面无表情的脸。
游祈年简直怀疑她出国这段时间简知意是去进修了闭口禅,如今是既面瘫又哑巴,能动手绝对不开口。
她就那么麻木地躺着和简知意对视。
直到简知意刚洗完的头发发尾上的一两颗水珠滚落到了游祈年的脸上。
游祈年可耻地吞了吞口水。
“啊,”简知意终于开口,脸上毫无抱歉的神色,拿起了沙发旁边的吹风机,“滴到你了。”
游祈年尴尬地坐直:“没关系。”
简知意瞥了她一眼,轻飘飘道:“你要洗澡吗?”
“啊,哦,我好像没带衣服,我回家洗——”
“——那里有。”
游祈年闭嘴了。
她抹了把脸,认命地站起身来,先用全新的牙具毛巾刷完牙洗完脸,刷牙过程中还看了看濒临没电的手机,上面赫然是来自叶小鱼的暖心信息——
“我和柠子把你的衣服拿下来啦!噢但是没找到内衣,简姐说她有一次性的,你记得问她哈!”
游祈年吐了一口泡沫,像一条濒死的鱼。
还好简知意很贴心,一次性衣物就放在她的衣服旁边,没有给两人进一步尴尬对话的空间。
游祈年洗了个战斗澡,出来的时候简知意才刚磨磨蹭蹭地把自己的头发吹完,从咖啡机里打出两杯咖啡。
咖啡配吐司,非常西式,非常符合留子生活。
让期待白粥已久的游祈年瘪了瘪嘴。
简知意本人虽是彻头彻尾的中国胃,但由于其对早餐一直秉持胡乱对付的原则,又融合了当年读大学时保留下来的喝咖啡的习惯,早餐常年只有一片吐司和一杯咖啡。
于是莫名奇妙的,游祈年回国第二天,她就带着刚洗完澡的热气在在简知意家的餐桌旁坐下,和前妻姐安静地共进早餐了。
简知意坐在她对面,似乎还不是特别清醒,机械地完成进食这一动作。
游祈年也不记得是从何时起简知意变成了现在的模样,游祈年不挑起话题她就不主动说话,分享欲近乎于无,自己的私人境况更是能瞒就瞒,从不怠慢,也从不主动。
游祈年忽然就觉得很烦躁。
她喝了一口咖啡,被苦得一皱眉:“你没什么要问我的吗?”
简知意疑惑地抬头看她。
游祈年毋庸置疑长了一张漂亮脸蛋,她惯爱笑,让人常觉得她好相与,可一旦她抿平唇角,就显露出她长相中冷艳的攻击性,仿佛一朵招摇的食人花,叫人看了心里犯怵。
可简知意要是会犯怵那也不叫简知意了。
她只是平淡地“哦”了一声,意思意思地问道:“你公司在对面?”
游祈年冷笑:“我妈没跟您汇报吗?”
见简知意终于皱起了眉,游祈年心中莫名升起一股快意,她自顾自说道:“怎么?我一回来,搭的大小姐您的车,住着大小姐您介绍的房子,公司还在大小姐您家对面,不知道的还以为大小姐您暗恋我呢?”
游祈年站起身,挡住了阳光,在简知意面前落下一片阴影。
简知意抬起头,瞧着游祈年那张漂亮的脸慢慢地浮现一个诡异瘆人的笑容,少年时期星子一样亮的眼睛如今通红。
“你就是把我当狗一样玩。”
游祈年说。
话说到这种份上自然是不欢而散,什么穿越不穿越的全都抛诸脑后,游祈年迅速地收拾好一切就走,关门前听见身后简知意轻轻地喊了她一声。
游祈年装作没听见,把门合上了。
虽然是两人住在上下楼,但毕竟游祈年是朝九晚五的社畜,简知意是自由活动的宅女,两人生活习惯不重叠,其实并没有什么机会碰面。
直到在游祈年入职后的第一个周末晚上,她终于在电梯里碰到了盛装打扮的简知意。
简大小姐的穿衣准则奉行怎么舒服怎么来,非重要场合常年靠T恤牛仔裤球鞋一套皮肤,有时候随机刷新一副黑框眼镜。
可现在她却规规矩矩地穿着西式小礼服,蹬着高跟鞋,化了妆卷了头发还喷了香水,拎着一看就贵的要死的且毫无实用性的小挎包进了电梯。
游祈年对上她清明的眼神,心里默默补充了一句。
还戴了隐形眼睛。
两人相对无言一会,还是简知意先开了口:“刚下班?”
游祈年“嗯”了一声,礼貌性地回问:“你刚忙完?”
简知意也“嗯”了一声。
游祈年替她按了楼层,不经意地道:“重要场合?”
她心中想,是去见编辑,还是去见出版商?或者是同学聚会?但有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工作日里聚会的吗?
简知意闻言转身盯着她。
游祈年被她盯得不自在:“怎么了?”
简知意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个游祈年熟悉的,却又确实很多年没见过的恶劣轻佻的微笑来。
“叮咚”一声,电梯门缓缓打开。
简知意踮起脚,贴着游祈年的耳边轻飘飘地开口——
“我去相亲了。”
电梯门缓缓合上,将简知意清脆的高跟鞋声响也隔绝在了门外。
住对门的邻居高中生小哥等到了电梯,还没进门就被呆滞的游祈年吓了一跳,结结巴巴道:“姐姐,你不出来吗?”
游祈年有气无力地飘回了家。
简知意是故意的。
毫无疑问。
她很清楚游祈年会有什么反应,也是故意要看她怎么反应。
说来奇怪,简知意并不是什么以戏耍真心为乐的人,正相反,她道德准线极高,骨子里为人正派,对于单方面追求向来处理迅速,从不拖泥带水。
可偏偏在游祈年面前,她似乎已经被惯的任性又骄纵,游祈年之前说话惹了她不高兴,她就理所当然地捉弄回来,残酷且恶劣。
游祈年太熟悉她了,完全能想象大小姐作弄完人后疲惫一扫而空,心情大好甚至哼着歌回家的令人牙痒的做派。
但更让她沮丧的是,即便她明明知道简知意是故意作弄她,也明知道简知意不可能能看上所谓的相亲对象,她的情绪还是因为简知意短短的一句话就宛如坐了跳楼机。
.......简知意还是能轻轻松松毫不费力地把她当狗一样耍得团团转,一如既往。
其实当狗并不是完全不好。
至少在以前,游祈年是很乐意当简知意的狗的。
可是狗养大了,逐渐有了更想要的东西,找主人要,主人偏又不给不了她。
却又不肯放她走。
游祈年合上门,将头靠在门板上,深吸一口气,目光有些阴郁。
她忽然莫名其妙但却平静地想。
或许狗就该将主人一口吞下去,揣进肚子里。
简知意确实心情很不错,她快快乐乐地卸掉妆泡了个澡,又颇为讲究地敷了个面膜,用音响放好背景音,在沙发上调整好姿势,抱起笔记本就灵感大爆发地爆更了几千字,快乐地将文档存进了存稿箱。
放下电脑时门铃突然响了。
简知意眨巴两下眼睛,寻思着游祈年应该没有那么坐不住才对,拉开了门。
门外确实站着游祈年。
但她神色紧张,一点都没有先前那副散漫从容不痛不痒的样子,手指在不停地揉搓着自己的衣角。
“姐姐,你上次说再发生这种事就来找你……我一觉睡醒就又穿过来了,对了,你是长大的知意吗?”
十二岁的游祈年在自己二十三岁的壳子里期期艾艾地开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