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这小娃娃看起来不亲人呐。”
“妈你说什么呢,人家是你外孙女,再说哪里不亲人啦,你瞧瞧她这双眼睛,多像我,甜滋滋的,哪里不亲人了嘛。”
“看脸蛋是像你,性格不像,一看就是不会信人的犟种。”
“那么小一个娃娃你怎么瞧得出性格嘛,”宁茗噘了噘嘴,“不像我那就像阿郎嘛,像阿郎好啊,阿郎读书好,女孩子多读书好嘛。”
老太太敲了敲自己的水烟筒,又瞥了躲在妈妈怀里的小娃娃一眼,又仔细看了看小孩子黑漆漆得像玻璃珠的眼睛,随后沉沉地吐出一口烟,不再说话了。
餐桌上的气氛沉闷而窒息。
安池和岑霜吃得难以下咽,那头并肩坐着的两位则宛如开启了默哀模式,一顿饭吃得沉静而肃穆,像随时会哀痛落泪似的,看得连被甩过十一次,自认情感经验丰富的岑霜都有点胆战心惊。
见两人之间都那么尴尬了,两个大人也不敢在这个时候添乱。于是在两人告别的时候,安池和岑霜连忙表示可以一人送一个回家。
方才一直跟死了没两样的游祈年却还要伸手一拦:“我送她回去,她家里没人,我帮忙看她一晚,免得第二天又要去医院。”
安池迟疑道:“可你们都......?”
游祈年和简知意不约而同地各自别过了脸,都没有开口。
岑霜暗暗拍了拍安池的背,笑道:“那你们注意点,有事可以联系我们。”
两人一路相对无言地回到了简知意的家。
简知意的家游祈年倒是常来,是位于市中心的类似于大平层一样的存在,说类似是因为她们所在的这座小城市还没有人能完全支撑起大平层这样的消费,但简父愣是把一层楼里的两套房买了然后请了专业人员设计联通,形成了小城里独树一帜的存在。
游祈年沉默地将简知意护送回家,沉默地从以前自己留在这里的衣服里翻出一套换上,沉默地照顾着某病号喝水吃药,沉默地打开电视,沉默地在离着简知意最远的一个沙发位置上坐下了,沉默且空洞地开始盯着电视机发呆。
简知意迷茫地一抬头:“......你就爱看动物世界?”
游祈年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轻声道:“不爱看就拉倒。”
简知意知趣地闭嘴,陪着人看了两眼动物世界后连眼睛一起闭上了。
人在拒绝了自己的青梅好友表白后一般会做什么梦?
简知意不知道答案。
但她知道自己梦到的东西绝对不是正常人能梦见的。
她梦见了刚上高中,自己和游祈年还在同桌的时候。
高中生学习任务重,像她们寄宿学校的要求就是六点半到教室,但简知意有晨跑的习惯,洗漱进食又磨蹭,所以高中以来常年保持在五点四十五起床,和宿舍里天天睡到迟离的另外三个人形成鲜明对比。
但五点四十五起床这点显然违反了当代年轻人的昼夜节律,因此在不知多少节课上困得以头抢地后,简大小姐被游祈年一把从桌上薅起,半强制地灌入了一杯咖啡。
简知意被苦清醒了。
在上高中以前,简知意还盲目地以为咖啡是作为高端人士的时尚单品存在的,哪怕经常出入岑霜的咖啡店,也是冲着人家店里的甜品去;直到上了高中,才发现这玩意就是天选的打工人提神续命剂,管你哪个年龄段哪个消费水平,想要完成工作,都得跟头水牛一样嗷嗷灌。
但显然游祈年不是做水牛的人,毕竟这人天天雷打不动睡够七个小时,一旦睡饱后就精力无限,再不关机,和常年一格电艰难续航的简知意是两派人。
于是游祈年将手里的杯子放下,又贴心地递上了纸巾,笑盈盈地看着简知意道:“喜欢吗?有效不?”
简知意怀疑地眯起了眼睛。
果然,没到一分钟,这人就献宝一样从抽屉里端出满满一盒的咖啡套装,从冷萃到挂耳到冻干,类型多样,品类齐全,琳琅满目。
旁边的同学“呼啦”一下全跟嗅到了肉味的鬣狗一样围了上来。
“哇年姐你哪里来那么好的东西!”
“这个牌子好喝不?”
“年年你不喝咖啡吧,不喝要不要转手给我?”
一片叽叽喳喳中,游祈年托着脸笑眯眯道:“我妈给我买的,我又不喜欢喝,送你了?顺便提供冲泡服务怎么样?”
四周一片哗然,一片“你偏心!!”中肖柠开玩笑地冲周围挥了挥手:“咱年姐拿来追媳妇的,散了吧散了吧,都准备上课了。”
周围的同学霎时作鸟兽散。
热闹都被看完了,游祈年才后知后觉地有些紧张,把脸凑到简知意跟前:“生气了?我太张扬了?”
然后她就惊诧地看见向来八风不动的简知意转过脸来不知为何地瞪了她一眼,白净漂亮的脸染着一层薄薄的粉红,似乎想说什么,最后还是通通咽了下去,又转回身子假装专注地看课本。
游祈年呆住了。
少女的视线总是炙热而不知道如何隐瞒,简知意明知这狗崽子在盯着自己的耳垂和脖子看但实在又不好意思揭穿她,硬着头皮继续看自己的书。
游祈年当时究竟在想什么呢?
简知意不得而知。
但梦境就在这里转场,方才还温馨热闹的教室忽然间天旋地转,简知意像被某种不可说的存在猛地摁进了一片深海里,她被黑暗而窒息的深水淹没,最后落到另一处实地,一片泛着雪白的大地。
雪白的,又刺目的,令人不安的荒芜大地。
她顺着方向漫无目的地走,然后看见了一扇白色的大门,上面有着红色的十字标志。
她推门而入,门内是一片雪色的荒寂,不见他人的身影,但能听见如影随形的哀泣和痛哭。
她沿着连廊走,尽头是一间病房。
病房里躺着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太太,原本富态的面容如今削瘦而枯槁,正伸着手冲自己道:“娃娃,过来。”
简知意不确定她是不是在叫自己,下意识回头看了看,猛地发现周围突然又出现了许多模糊的人影。
一个神似自己父亲的暗淡人影推了她一把,小声道:“快去,外婆喊你呢。”
她磕磕碰碰地走到老人病床前,跪在老人床前的痛哭的母亲的暗淡人影伸出手来,将她抱上了床边——她才惊觉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缩水,手短脚短,仿佛四五岁的小孩。
老人痛苦地喘了口气,伸出枯瘦的手指,按住了她还有些肉乎乎的手臂,低声说:“娃娃,我接下来说的话,你得记住。”
“你和我最像,所以不要重走我的老路。”老太太已经因病痛而浑浊多日的眼睛突然迸射出惊人的亮光,“不要只靠自己,要信别人,要爱别人,觉得自己一个人能走不下去的时候,回头想想别人,你记住了。”
简知意吃了一吓,自己幼小的身体就似乎承受不住这股压迫,忽地嚎啕大哭起来,被母亲慌忙地抱离了老太太身边,印象里只留下了一双执着而痛苦的眼睛。
2009年,简知意不满五岁。
她的姥姥,欧少兰女士,这个年轻时为爱出走的大家闺秀,最后又离开子女独自生活的古怪老人,因肺癌去世。
去世前最后一句遗言留给了她最小的、和她并不亲近的外孙女,没有人知道具体的原因,也没有人知道老人说了什么。
因为尚且年幼的简知意把一切都忘掉了。
简知意猛地从梦中惊醒,身上裹着的被子滑落到了地上,她浑身几乎已经被汗水浸透。
坐在她身侧守着她入睡的游祈年被她惊醒,下意识先把被子捡了起来,又伸手去摸她的额头,自顾自道:“好像退烧了?做噩梦了吗?突然被吓醒了似的。”
简知意转头看她,眼神惊惶地反复确认般扫视着她的脸。
游祈年被她盯得发毛,有点开玩笑道:“怎么?怕我被掉包了?要不要摸摸,我如假包换。”
她耍了几句贫,然后又丝滑地转换为操心模式道:“有什么要说的都先换一套衣服,你这样子待会又要着凉,复感就糟了。”
她一边嘀咕着一边回简知意房间,给人倒腾出一套睡衣来。
等她回来,简知意似乎已经从那股子惊愕里面缓了过来,身子也松了劲,正略显迷茫地趴在沙发上,似乎在整理思绪。
游祈年把衣服递给她说:“你在这换,我回房里回避一下。”
态度非常友好,非常温柔,为人待事非常体贴,整个人都透着成年人的睿智感。
和刚刚那个别扭的狗崽子判若两人。
简知意垂下眼睛接过衣服,忽地像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抬起眼皮,和游祈年对上了视线,黑玻璃一样的眼珠透着一股由于极端冷静而分外清明的质感。
她冷静又斩钉截铁地开口。
游祈年莫名觉得她的视线能透过人的躯壳,直触人的灵魂。
十六岁的简知意清醒地问道。
“游祈年,你现在多少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