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廿八,石泉茶社开张。
不辜负前期花费颇多功夫筹备造势,这一日宾客满堂,欢笑声随着蒸腾的茶香从前厅后园溢到街头巷尾。
往来的大多数品茶是其次,主要为了凑一把文人集会的热闹。
由一段茶艺表演开场后,伙计们引着客人各处落座,待四处安置妥当,一袭男装的紫云清清嗓子,宣布着今日茶社内的几处活动。
前厅设有棋盘,可两两对弈切磋,中间庭院曲水流觞,供吟诗作对,两旁的雅座则是为书画交流而设,几案上笔墨纸砚一应俱全。后园中预备搭戏台的区域空着,今日暂作投壶比试之用。
众人兴致盎然,各自寻觅对手,或凝神沉思于棋局,或挥毫泼墨,笔走龙蛇,或吟咏诗句,寻觅知音。茶社内一时间文风盛行,颇为热闹。
二楼雅室内,崔平正襟坐在窗边,笑着朝对坐的人说:“还未恭贺寻文兄升迁之喜。”
谢淮正品着香茗,闻言谦逊一笑:“多谢安之兄,为朝廷和百姓效力,身负何职本无区别。且在我心中,你才是可堪大任的栋梁。”
崔平摇头苦笑,“寻文兄是最懂我的,一无家世背景,二非长袖善舞之辈,有心做事,却无力在官场中纠葛,哪里担得起大任。”
这话换个人在谢淮面前说,难保有暗讽谢淮靠家族扶持周旋之嫌。
年方二十三,便升任二品户部尚书,掌管全国财政收支之要,明眼人都知道,若非背后有一个两朝元老、帝师太傅的祖父做靠山,凭他再有本事,决不能如此平步青云。
得天独厚的优势,恰恰一叶障目,掩盖了谢淮自身光华,以至于许多人都忘了,他是十六岁登科的年轻探花郎,原本就文笔飞扬,才情横溢。
但身为同窗的崔平始终记得,亦真心佩服谢淮,能在风云变幻的官场中,始终保持清流之姿。
谢淮亦知崔平为人,遂不以为意,端起茶盏,轻轻吹去热气,淡然道:"人活一世各有所依,各有所长。安之兄何必过谦。"
崔平手中的茶杯轻轻旋转,点头道:“茶有浓淡,我只管品好自己的这一杯,已是知足。”
说罢,二人相视而笑,茶香袅袅间,又谈起了近日的诗文与政事。
闲话间,谢淮偶然将目光转向庭院,曲水潺潺,诗意盎然中,一抹水绿色的身影蹦蹦跳跳闯入视野。
崔平顺着谢淮的视线看去,只见那绿衣女子轻盈地穿梭于庭院之中,似是河水中盛开的莲花,清新脱俗,引人注目。
先前两次见面皆有王爷在场,他未敢造次直视,今日再度打量,心中疑虑更深,微微怔愣片刻,踌躇开口问谢淮:“这位宁王妃可是先前闹学堂,致使你被学究罚的那位姑娘?”
谢淮点头,眼中闪过一丝笑意:“正是。”
“有一事,想请教寻文兄。”
“但请直言。”
崔平轻咳一声,目光微敛,低声道:“王妃是否姓沈?”
谢淮紧张地磨了磨指腹,“何出此言?”
崔平微微沉吟,既然问此问题,不好再藏私隐,“不瞒寻文兄,她与我的一位旧识很是相像。”
谢淮不惯扯谎,何况提问者是他认作知己的人,只说:“恕我不便相告。”
淡然一语,崔平已从中读出了答案,目光再次落在青玥身上。
***
另一边,宇文皓赴苏太傅之约来崇安寺。
崇光寺立在城郊的万寿山顶,上山道路几乎全数由石阶铺成,车马无法上行,凡参拜者只能徒步上山。
万寿山不算高,正常行速从山底到山顶大约一炷香,对身强体健的宇文皓主仆三人而言算不得什么。
可双水就是不理解,直言:“太傅与王府素无往来,他突然约您来崇光寺做什么?”
宇文皓慢悠悠拾阶而上,随后折一段树枝在手中,哂笑说:“本王搅乱了他的棋局,老东西怎么坐得住。”
双水愈发困惑了,“纵然如此,他也该亲自递帖子上门拜谒,哪有下帖子让您赴约的道理。”
单嘴上说不解气,还暗自腹诽苏太傅丝毫没有做臣下当有的尊卑礼数。
石阶两旁古木参天,山风拂过,带起一阵阵悠扬的梵音,仰头眺望隐约可见的寺庙金顶,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若驻足回首,可见方才走过的蜿蜒石阶已没入葱郁的林间。
宇文皓只是盯着正前方的台阶,步履稳健朝前走,每一步都踩得沉重而有力,手中的树枝轻轻敲打在旁边的石阶上,发出笃定的节奏。
“他这是摆姿态呢。”
宇文皓深知无论前世今生,他以何种方式谋取至尊的位置,想坐稳朝堂,前期少不了太傅和苏家的支持。
所以虽有傲气,该给苏太傅的体面不会少,这是他的礼数,亦是以退为进的策略。
双水猜不透这背后的深意,只好默默跟随。
金瓦红墙的崇光寺中,苏太傅已在禅房恭候多时,待宇文皓踏入寺中,便有小厮跑来报信。
苏太傅出门相迎,略微躬身算是见礼,客气笑着致以歉意:“劳动王爷大驾了。”
宇文皓微微颔首,将手中树枝随手抛出,回以一笑:“天气晴好,正适合走动走动。”
寒暄过后,苏太傅引宇文皓入内,侍从们全在外头候命,禅房布置简朴,却自有一股肃穆之气。
宇文皓落座,目光环视四周,最后落在苏太傅脸上,明知故问:“太傅邀我至此,不知有何指教?”
“王爷莫急,先尝尝此处的茶。”苏太傅说着在其对面的蒲垫上坐下,不慌不忙提起一侧炉子上的茶壶,熟练地泡起茶来。
从烫壶温杯,到最后冲泡出汤,苏太傅不遗落任何一道工序,且全程从容专注,丝毫不担心尊贵王爷等不耐烦。
不多时,浓醇的茶香先飘散开来,苏太傅端起一杯敬到宇文皓跟前,“此乃寺僧人自己种的茶,老夫用后山灵泉之水,王爷请尝。”
宇文皓接过,杯中清茗如碧玉,轻啜一口,茶香在舌尖蔓延,不涩不苦,有一股独特的清新淡雅。
“太傅在朝上功若丘山,竟连泡茶的功夫也如此了得。”
“用心了自然能泡出好茶,算不得本事。”苏太傅仍挂着笑,没再绕弯子,“老夫借花献佛,谢王爷提携淮儿的一番美意。”
“顺水人情罢了,真要言谢,当是本王向太傅道谢。”宇文皓眼神一闪,继续说:“若非太傅暗中相助,怕没这么容易了结贪污赈灾银粮一案。”
苏太傅替自己斟一杯茶,摇头笑笑,“老夫并未做什么。”
“有时候清静无为,便是莫大助益。怪本王不懂事,扰了太傅布好的棋局。”
先前赈灾一事宇文皓赢得不少民心,皇帝心存芥蒂,此次苏太傅受命协查,说白了是皇帝派来监督他的眼线,必要时进行干预,以免宇文皓再度凭借此事扩大影响。
追查贪污款项一事宇文皓放手给青玥去做,自己以静制动,留足工夫戒备苏太傅的行动,结果竟出乎他的意料。
苏太傅却不闻不问,自始至终未曾露面。
宇文皓没有天真到觉得他是真心地帮忙,这些日子重新琢磨此事,才弄清楚苏太傅原本的计划。
苏太傅品一口茶,神情淡然,"老夫不过是按旨办事,哪有什么棋局。"
宇文皓目光如炬,直视对坐之人,“有人瞒着上头几乎把户部掏空,太傅欲除其羽翼换成自己门生,以便稳固国本根基,此乃忠心善举,有何不能承认的?”
他前世登基后方知户部亏空已久,彼时大权在握仍要依仗苏太傅一派肃清吏治,当下孤掌难鸣更接不得这烫手山芋。
私情上他恨不得让谢淮从世间消失,但论大局,谢淮是最合适的人选,放眼东炎国,能被苏太傅信任扶持,又不易成为听之任之的傀儡,实难找出第二人。
苏太傅自是不知宇文皓有前世之缘,所以见他如此洞悉户部情形,心中倍感惊叹,孙福来仗着圣眷深厚,事情办的滴水不漏,只因二人有利益往来才窥见猫腻,宁王未涉足朝堂却对朝局洞若观火,令他不敢再小觑。
面上虽不动声色,目光已在重新打量眼前这位宁王。
样貌与当今圣上三分相似,刀刻般的五官更显俊逸,且多了几分傲气与锐利,比圣上的儒雅贵气更显王者风范。嘴角虽噙着放荡不拘的笑,乌眸中却藏着超脱与这个年龄的深沉城府。
以前未在意,如今细看,颇有潜龙在渊之相,难怪先皇晚年偏爱幼子。
二人对视间,连禅房外的梵音也变得紧张起来。
片刻后,苏太傅轻笑道:“王爷说老夫扶门生上位,让有心人听去,免不了安个结党营私的罪名,老夫如何敢应承。”
果然是老谋深算,轻而易举识破他抛出的陷阱,宇文皓心中有数,假作赔笑,“朝廷内外谁人不知太傅最是选贤任能,是本王失言。”
苏太傅眸光深沉,笑意似刻在脸上般不曾动摇,再次为宇文皓添满茶盏,"朝局动荡,老夫略尽绵薄而已。至于王爷说的棋局,既然已经生出变数,不如顺势而为。"
聪明如斯,狡猾如斯,苏太傅淡然扫一眼,便将他的心思看得一清二楚,此言意思也十分明了,既然局势已有转变,力往哪边使,全看风往何方吹。
宇文皓了然,嘴角同样勾出弧度,"太傅所言极是,风无常势,水无常形,顺应其势,方能游刃有余,本王料想往后局势,定不会让太傅失望。"
“既如此,老夫静候王爷佳音。”
话音至此,二人已心照不宣,复饮几杯茶后各自下山。
宇文皓立于崇光寺门前向山下俯瞰,都城繁华尽收眼底,山风骤起,刮得衣袍翩飞,猎猎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