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祈独自离开了蓝月岛。
其实蓝月岛的人能真的对他做什么呢?孙副总带人来岛上的时候他们都不敢真的砸船砸人,只会把石子尽数落在前面的水里,妄图用激起的水花来吓退他们。
蓝月岛人在海洋驰骋面对过无数骇浪,自以为在浪尖曾靠一叶浮舟直面生死天不怕地不怕,可是浪潮退去回到陆地,海洋那一套生死有命的规矩用不上了。
他们面对真正的强权不过是刚上岸的鱼,惊恐愤怒,能做的也不过就是用矫健的后尾拍溅起一点虚张声势的海水,站在渔网外面的人看着可笑,可他们却还在担心那些海水会真的在对方的衣角留下灰白的盐渍,一边胆怯一边期望,以为这样就能够守住自己赖以生存的家园。
蓝月岛上多一个平南不多,少一个平南不少,他本就是个外来者,只是在这里短暂生活过一段时间,能有什么感情。
“你就当他是只猫啊狗啊什么的,过段时间就忘了。”二妞这样安慰道。
除了王淑华知道内情,岛上其他人还都当颜祈是外界早就混进来的探子,现在不过是被发现夹着尾巴灰溜溜的跑了。
只是不知道这个探子是太愚笨还是真的太聪明,命运扯着一根缠绕的线偏偏把他们绑在了一起。
于是在所有人眼里颜祈不仅是一个狡猾的探子,还是一个欺骗小姑娘感情的坏男人。
二妞愤愤道:“我都和你说了,那种男人不可靠的,说不定他从一开始就在撒谎,根本就没有失忆。”
“他失忆过,”夏桉语气平淡的陈述着这个事实,“只是后来又想起来了。”
她太了解颜祈的手段,他那种直来直去的性子怎么可能忍得住这种生活。
二妞沉默下来,看到夏桉此刻竟然还勉强扯出了个笑,反过来像在安慰被欺骗的她一样,但这样的夏桉也令她感觉到异常的陌生,她笑着,可眼底却全是讽刺的薄凉。
二妞不敢再当着她的面多说,只能在心里咒骂。
只是再咒骂能有什么用,不过是解解嘴上的痛恨,心里的愤恨要怎么消解。
平南就是把他们所有人都骗了。
不过晌午,天边就已经堆积了一大片乌云,一阵闷风刮过,夏桉赶到家门口时,雨势逐渐增大。
她收好伞,看到王淑华佝偻着背从厨房里探出头来,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这样的相处状态从颜祈两天前离开就一直维持着,谁也没有再提起那件事。
夏桉回二楼换了身干爽的衣服,明明还是上午天色却暗的和入夜一样,她伸手打开灯抱腿坐在竹椅的靠背上,窗外沙沙簌簌的雨声没完没了。
哐嚓一声,灯灭了。
世界昏隐隐的一片。
夏桉没去试开关,对这种随时跳闸的事情习以为常,也可能是直接停电了,今天的雨好像有点不一样,不似往日那般闷热,而是潮湿的冷意,她揉了揉眼睛想去换一件长袖,随手拍了一下桌子上那盏夜灯。
橘黄的暖光映照了磨砂玻璃上,像黄昏时寂静的暮霭。
......
——灯灭。
无尽黑暗里,夏桉好像一晃回到了很多年前,她缩在昏暗的床底,光亮被隔绝在四方之外,颜祈绷着小脸朝她爬过去,冷厉的让她道歉。
她摸到自己因拍门过度而红肿的手心,那里有一颗小小的木刺正隐隐作痛。
颜祈把她骗了出去,在此后不厌其烦的问她,夏桉,你为什么总要惹我生气。
你如果总是这样不听话,难道真的要我把你赶出去?
......
一簇微亮的暖光从她的掌心扩散——
少年靠在灰扑扑的水泥墙下,在起雾的玻璃上画了一个笑脸。
盈盈灯光下,他的目光那样清泽,夏桉曾在里面清楚的看见自己。
他白皙修长的手撑在窗台上,和她呼吸交织。
......
兔子夜灯在夏桉的手下点亮又揿息,往事像老电影里的幻灯片,在现在与过往之间相互切换,频次越来越快。
终于,夏桉回到了那个明媚的夏天。
她被母亲抱着从车上下来,入目是一栋很富丽的大房子,灼灼日光刺眼眩目,她低下头,对视上一双乌黑发亮的眼睛,男孩面容清峻精致,柔软的黑发随意的垂在额前,正蹲在地上玩一辆红色的小汽车。
男孩紧盯着她,放下手里的小汽车一步步朝她走来,伸过手。
她新买的裙子太白了,以至于看着那只汗津津沾满灰尘小手不由自主想朝母亲的身后躲去,母亲把她带到身前告诉她那是小祈哥哥。
颜祈抓住了她的手,用力扯着她像是要去什么地方。
她不高兴的挣脱开。
下一秒被推倒在地上。
那条白色公主裙上蹭满灰尘,夏桉娇嫩的手掌心擦过粗粝的地面,听到周围响起了好几道不同程度的惊呼声,她的视线逐渐模糊,逆光而上,男孩俊逸的脸上依旧面无表情,视线却格外阴沉。
他们的相遇从第一次就在互相伤害。
夏桉的手放在那盏兔子灯上,灯还亮着,她手一紧关了要塞进隔板里,可拉出隔板第一幅画就是那日他们在大榕树下的场景。
叮叮风铃声犹在耳畔,可时过境迁却物是人非。
夏桉滞了一瞬,视线停留在桌案上那一叠画稿里,那么多无脸的画像,她竟然始终没有发现那是颜祈的脸。
她一边做着过往的噩梦,一边在现实之中重蹈覆辙,可是有些东西不一样了,以前是虚与委蛇,现在才是真正的噩梦一场。
平南于珍珠,从来不是什么归属感。
那是颜祈对夏桉多年来的掌控。
一声惊雷将天边点亮,王淑华在楼下突然爆发一阵猛烈的咳嗽,夏桉回过神来,随便从柜子里扯了件外套赶下去,闻到一股难闻的烧焦味。
转头一看,电表箱年久老化,在前面那一声惊雷里已彻底报废,但好在没有引起事故。
王淑华半阖着眼皮靠在床头,屋子里黑的跟浸了墨一样,夏桉点了根蜡烛放在一旁,窗外冷意四起,星火如豆,但总算让屋子里有了一点光亮。
她兑了一杯温水扶王淑华喝了两口,坐在她的床边没走。
这种天气往常王淑华都会发病的,今天却格外清醒,一双凹陷的眼看着她湿漉漉的眼眶,干枯的手动了动,最终没有伸出去。
她叹了一声道:“既然舍不得,又何必主动赶他走。”
夏桉矢口否认:“没有。”
她默了一瞬补充似的说:“他不是平南。”
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平南,一切都是假的,是她失忆时荒谬的失误。
王淑华不知道他们过去发生过什么,现在的所有不正是她最想要的吗,没有平南,只有她和‘珍珠’,可她也终究是老了,万事都开始寻一个因果。
“那你呢?”她已经恢复了记忆,为什么不跟着一起离开,她明知道自己已经不是珍珠了。
“你不是救了我吗?”夏桉语气毫无波澜的回道。
王淑华脸色突变:“你在怨我?”
也是,谁能不怨呢?
“我早就看出来你不是一般人家的姑娘,可还是自私作祟,装疯卖傻把你留在了我身边。”王淑华平躺着,不去看她,“你怨我也是应该的,可是你现在记起来了,也该回到自己的家里去,我对不住你,也对不住你的父母。”
“倘若你父母日后来怪罪我,也是我罪有应得,是我该受着的,可我只是太想他们了,我只是......”
“没有了。”夏桉闭着眼打断她,一行清泪滑落,“我早就没有了。”
王淑华救了她,王淑华只有她,刚好夏桉谁也没有,还真是一样的可怜。
夏桉咽下喉中的哽塞睁开眼:“你别想太多,陈医生说你只要按时吃药,以后都会好的......奶奶——”
夏桉瞳孔一缩,立马扶住王淑华慌乱的伸手去擦她嘴角的血,却怎么都擦不干净,她浑身都发麻,下一瞬,王淑华整个身子都抽搐了一下,猛地挺直伏在床榻边,又呕出一口鲜血。
王淑华虚弱的呼吸着,眼角有泪滑落滴在满是尘埃的地上,闷声呜咽。
“我去,我去找陈医生。”夏桉手颤抖着,感觉王淑华的身子热的发烫。
儿时父母的离世在她的记忆里已经变得模糊,她起初一直被骗着,余薇告诉她父母只是临时出国了,她还耍脾气哭了一阵,心里责备他们为什么不带着自己。
后来余薇快瞒不下去,又骗她就快回来了,只是还没给她选好礼物,她期盼了很久,甚至还在心里想过如果那个礼物不是她最想要的那个,她才不要那么轻易的原谅他们。
其实那个时候夏桉已经在学校感受到一点不对劲,放学时那些家长总是会有意无意的看向她,学校里有不懂事的小朋友还凑到她面前去问,只是往往还没说完就被颜祈给吓走了。
她又想,其实不要礼物也可以,不带自己去也可以,她只是有点想回家了,保姆不知道为什么总是会用怨恨的眼睛看着她,很像书里那些恶毒的巫婆。
可杨婆婆以前对她很好的,会给她扎最漂亮的头发,每天哄着她追在她后面,家里的每个人都叫她小公主。
她什么也没有等到,只听到那些厨佣的话,后来的所有都变成了不真实的梦,分不清真假,直到颜祈用他的惩罚将这一切打破。
夏桉回到了现实里,她蹲在小黑屋的门后,彻彻底底明白自己到底失去了什么。
“你......都是命啊......”
“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那个孩子。”王淑华伸手拉住了她,仰头倒在床上喘着粗气,嘴里念念叨叨的重复:“是我害了你们......是我害了你们......”
夏桉不敢用力,凑近才把那些话听清楚。
“珍珠,是我害了你,我害了所有人,都是我活该,我终于可以给所有人偿命了,给所有人偿命了。”王淑华神志不清的来回重复,声音越来越微弱。
夏桉猛然反应王淑华竟然在此刻发病了,她将王淑华在床上安顿好。
雨势随着狂风逐渐增大,草木被狂风吹的四处摇晃,道路泥泞,只有远处的房子隐隐散发着微弱的黯光。
下午快一点,二妞家的大门被夏桉用力拍打着,雨水顺着她的发丝从脖颈处灌进去,整个人全部湿透。
二妞吃完中饭刚要去午睡,听到门口外头震天的敲门声撑着一把大伞顶着风才艰难走到门口,打开门就看到跟落汤鸡似的夏桉,吓了一跳连忙把伞移过去:“珍珠,怎么了?”
夏桉一张嘴,不知道是雨水还是眼泪落进了她的嘴里,无比苦涩,她伸手用力抹了一把:“奶奶,奶奶吐血了,你快帮我去看看,我去找陈医生。”
“什么,好好好,我叫上我妈一起去。”二妞急忙扭头往屋子里叫人。
夏桉听都没听完,用力喘息了一口又要朝陈医生家跑,被二妞一把拉住。
夏桉神经紧绷的,周围的一切又开始变得虚幻,她定了定神只能看见二妞的嘴张张合合在说些什么,终于勉强分辨出她的意思。
“珍珠,这么大的雨你怎么不拿伞啊。”
二妞把手里的伞递过去,又被夏桉推了回来。
“不用了,这风太大,根本就没法撑。”她转身朝另一边跑去。
夏桉跑到陈医生家时身上已经不成样子,轰隆隆的雷声已经将她的声音完全盖住,但好在陈医生家的院子门没关,让她直接闯了进去。
她还算冷静的把王淑华的情况的交代了一遍,陈医生心下一惊,王淑华病情已经完全超过她的可控范围,蓝月岛上又没有什么专业的医疗设备,怕再等下去会有什么意外情况,她当机立断让夏桉去岛长那里询问有没有船可以立即出海。
旁边院子里的人听到动静早就站在屋下探听情况,见此赶忙道:“我早上听说有财家今天回船了,估摸着这个时间点差不多刚好到,他那艘船最快。”
“陈医生,我去。”夏桉气息不稳扶了一下门框,忍着难受对那个说话的人恳求道:“叔,你帮我去告诉一下岛长,我现在就去渡口那里。”
“好好好。”
陈医生家离渡口不算远,狂风挟着急雨迎面撞在她的脸上险些睁不开眼睛,夏桉弓着身体忍不住打了寒噤,从一条狭窄的小路抄了过去。
渡口那处确实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