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艳的红色在众人的喜悦里沸腾，时间的风霜在她的身体上加速留下痕迹，乐蒂低垂着沉重的头颅，引颈受戮。

天空中有银线闪动，新的一波巡查机从高楼处腾飞，清理车从仓库里驶出，自动水枪冲刷着积攒半月余的尘土，所有污秽滚进下水道，完美城焕然一新。

光可照人的玻璃幕墙上倒映着城市最新的画面，360°实时地展现着巨石面前的场景。

广播重复公告着，“我们的防护系统即将升级到最高级别，我们再也不用畏畏缩缩地被迫躲在家中，出来吧，享受本就属于你们的阳光。

那些记录在册的罪人，终有一天，虽远必诛。”

飞行器不知从何处起飞又落下，连通信号后，投放了时下最新的药品广告：

【是否常常感到失落、困惑、麻木、无助，无心享受生活，无力面对工作，使用我牌精神能量剂，只需一周疗程，助你找回自信，重拾原始的快乐，在新世界大展身手，大放异彩！】

它回到了本该属于它的繁华中，就连天气都在庆祝它轻而易举的胜利。

天光乍泄，有客从远方来。

“感谢无尘港对完美城的慷慨援助。”

本着东道主的礼仪，巨石附加了一句，“欢迎无尘港的贵客前来观礼。”

蛛丝轨道下放，新型的等人身机器人整齐地离开集装车厢，它们有着铲车一样的下身，滚动轮盘齐刷刷地压过中心广场，碎石土砖被快速铲平。

所有旧的都化作粉末，包括那两个呆滞的白色的服务型机器人和诺亚·布朗的棺木，它们都变成了全新的紫金色广场砖的填充材料。

它们仍在继续挺近，巨石难得慌张地提醒道，“我是完美城标志建筑，更换不得，请绕行。”

分秒内听懂指令的机器人自动分流，向巨石后方继续前进工作。

银白色的金属壳机器人分成两列后，末尾走出了一个格格不入的怪异拼接机器人。

他离开大部队，一步一步地径直向巨石走来，走到了那柄正义的长剑面前，齿轮螺丝拼接成的五指轻松地握住了剑柄。

彼时长剑仍在慢条斯理地继续它的表演工作，它的兴奋被突发性地遏制了。

它困惑地停下了手头的工作，杀意消解的瞬时，巨石扬声提醒来人道，“正义施刑还未结束，请观礼人员移步场外。”

长剑被正义一词触发了动作，旋转剑身反抗着，撩动了气流，剑柄摩挲出了火星。

乐蒂感到了杀意被不远不近地控制在她的面前，好像只是为了给她修理头发。

天罚结束了？

她是不是该嗤笑一声，然后说不过如此。

粉尘爆炸的红雾里，一双铜绿色的机械铲斗形状的脚出现在她的视野里。

他缓缓蹲下身，一堆破铜烂铁发出叮铃哐当的滑稽声响，长剑在他的左手里固执地斜指着乐蒂，乐蒂的军工刀被他捡了起来。

“你也是无尘港的产物吗？”他开口了，声音对乐蒂来说曾经异常熟悉。

她疑心自己的大脑也被削成片状，有莫名的笑意从心肺里化作一口粗气喷了出来，居然是迟到的心想事成。

“施刑还未结束，请无关人员移步场外。”巨石开始不耐烦了，抛开了客气的修饰词。

巨石重复了三遍。

金光四射，和两道蓝绿色的镭射光交锋。

长剑紧跟随着主令，缭绕成蛇沿着铜绿色张开了獠牙。

“军工刀应该这么用，看着点。”

军工刀一打一削，金色的蛇头纹丝未动，刀身倒是断了，它自戕了。

“烂刀，战时工艺太差了。”

乐蒂费力抬眼，眉头提起了额头，皮肤不可控地连带皱着，视线在慢慢聚焦。

她最先看到了那具破铜烂铁的集合体躯壳，而后是顶在上方的，熟悉的锃光瓦亮的银色的椭圆状的头颅，头和身体完全不匹配。

她眨了眨眼，下巴重新慢慢回贴，看向自己。

“别看。”这是重逢后717对她说的第一句话。

就像他的身体完全匹配不上他漂亮的头颅，乐蒂那骨架样本状的身体也完全合不上她完好的脑袋。

她想开口说点什么，但温热的红色液体代替话语涌了出来，真狼狈啊。

“我都说了让你别看，”激光滋滋的声音里，好像有金属被锻造完成，长剑听话地嵌入了717的手臂，金色和铜绿色意外地相配。

“我神圣的宇宙正义第一剑啊~”这句话暴露了巨石声音的年纪，听起来像个并不高大的小老头发出的。

“快，快，快，这是侵略者的同党，大家拿起武器来。”数枚长钉焦灼地从巨石的身体里喷出，顷刻间被717抓在手里，很快都被717消化成身体的一部分。

“请无尘港援助！”不知道巨石在对高空里的谁呼喊，那些工作中的机器人仍在忙碌着指令相关的地砖作业。

极具代表性和象征性的无生命的建筑石头只得到了窗户再次紧闭的回应。

荒诞的庆典戛然而止，只有毫无眼力见的清理车一遍又一遍地来回经过中心广场。

面对奇怪的机甲战士，巨石闭嘴了，启动装死状态，数万个姓名连带着罪名再次隐入石头里。

刺痛灼热的液体从乐蒂的眼球里滚了出来，显然那不是眼泪，她瞪大了双眼，祈祷能流个干净，奈何鼻头也很酸，有什么液体倒流了回去只能在颅内乱窜。

717侧耳倾听着她的呼吸，粉笔大小的收缩盾从耳朵里飞了出来，金属薄膜展开后，从乐蒂的背后钻了进去，一点一寸地磋磨着巨石，窸窸窣窣的粉末落下，他在隔绝巨石对她的吸引力。

她一直看着他，他以为她在怨恨他的不告而别，蓝绿色的镭射光一如既往地在她的脚边逡巡，他僵硬地抬起手，试图摸摸她的头，一系列假动作之后只说出一句不痛不痒的话：“总会一个人的，总要一个人的。”

一如717给乐蒂描绘的主城里的自然人生活一样，他们的日常几乎只在工作场所和住所来回移动，大多数人都习惯单独居住，少有的会因为培育后代而聚居生活，人们几乎只有在工作中得到成就才能获得快乐，所以很多人都热衷于探索类和旅行类的工作，期望在别的地方可以呼吸新鲜的空气。

乐蒂十分羡慕，717说那就把那当作你未来的理想生活。

收缩盾很快将乐蒂包裹了起来，离开巨石后，她的躯干骨已不足以支撑她好好站着和717面对面。

她轻飘飘的，完全低于他能够负重的最低指标。

她被缓缓团了起来，装回了金属膜制成的圆壳里，只剩下一个猫眼大小的孔隙。

天雷滚滚，云层涌动下沉，突兀地打断了好天气，有迟到的人来了。

“千万小心！”

是717对她说的，还是她心里的声音。

她被投掷到高空，与无数先发制人的炮弹擦肩而过。

电光火石间，717还说了什么。

可惜的是她的眼前蒙着红雾，看得并不真切，而且她读不懂机器人的唇语。

崭新的紫金色的广场砖又被炸了，那些工作机器人偏执地往炮弹堆里挤，誓要恢复此前的完美作业。

历史重演了，甚至加倍了。

这不是一次成功的援救，这只是一次失败的置换。

收缩盾不断鼓起，持续充实着气体，那个孔隙被填满，成功将乐蒂保护在球状体内，她慢慢飘着，能感受到上空的热浪，她不知道多久能够落地。

她麻木地蜷缩着身体，一动也没动，一直保持着环抱双腿的姿势。

尽管接触自己，这常常让她感到恶心。

她想让自己睡觉，但总会被血肉生长的声音吵醒，全身的细胞都活跃吵闹着，她怀疑它们都想离开这具失败的身体，但苦于这层保护壳，不得不依附在她的骨头上生长。

她一点儿也不想看到自己。

应当过了很久，她听到了车辆的声音，那种吵闹的轰鸣声只会来自皮克的皮卡，她终于撑开了五指，然后五截血红色的萝卜条出现在她的面前。

她紧紧闭牢了自己的嘴巴，压抑住自己的呕吐物，同时她害怕自己发出声音，又害怕自己想发出声音。

密闭的空间里，呼吸声终于开始盖住那种声音了，一次还算安宁的睡眠后，她不自主地伸长了四肢，掀开了金属薄膜，她的第一反应是天亮了。

她对这个世界感到陌生，对自己感到陌生。

最轻的尘土在空气里飞扬，这个地方的灰尘太大了，多少场大雨都洗不干净。

保护壳自动瘪了，原地缩成了粉笔大小，浮在半空试图回到原主人的耳朵里，原地转了好几圈。

乐蒂一把抓住了它，紧紧抓着，而后小心翼翼地把它夹到了耳后，就像别了一根烟。

它好像觉得位置不太对，但是勉强凑合，静卧着。

她站立了一会儿，四肢如同退化不能听从指挥向前走，只得慢慢爬行着，四肢并行。

加速时间进程后，终于进化完全，得以直立行走。

她的大脑仿佛也随着身体发育完全，当一块尖锐的石头出现在她的面前时，她没有犹豫，拿起石头狠狠砸向她的左手。

疼痛微乎其微，疤痕在慢慢淡化，这怎么能行？

她一下又一下地砸着仿若完全不属于自己的手，直到血肉模糊。

她想继续砸烂自己的右手，却发现唯一能够对右手用力的左手已经废了。

她瘫坐着，用右手在身上划出了更多的伤口。

一道不够，伤疤覆着伤疤，再次裂开，鲜红流了出来。

只有那只粉笔牢牢呆在她的耳朵上。

她摇摆着找到了马路，赤脚走着，又跑又跳，留下了足量的痕迹。

她经过了电线杆，她没有停留。

她摔倒了又爬起来，没有特别久，就看到了那扇封闭的大门。

恍如隔世，她的脑海里出现一句话，嘴角一扯，难看地笑了，不知道在讽刺什么，说：“可真够精彩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