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黑如墨,天上星月黯淡。
白日里被谢无涯呛了两句,赵长意心里一直气不过,他打定主意,这明邪大阵他非要自己完成不可。
萧莲舟一行三人虽也来了城中,却只是在一处高楼上眺望这边的动静。
“师尊,此处视线开阔,长意阵法一成,无论在何处,我们都能看的一清二楚。”
三人立在高处,寒风习习,吹刮得他们的袍服猎猎作响。
与此同时,赵长意也选好布阵的位置。通常来说,明邪的阵法最好选在人烟稀少之地,以防伤及无辜。
此番他虽将阵法布在城中,但挑的位置却都是城中废弃的民房。
阵法布置妥当,未免忙中出错,他又亲到各处检查了一番。确认无误之后,这才隐到暗处,只等邪祟自投罗网。
而另一边,谢无涯跟盛明朗带着阵旗来找人,但阜宁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就算是知道在城中布阵,要在一时半会找到他的具体位置,也不是件易事。
“这个赵长意丢三落四的毛病能不能改改?大晚上给他送阵旗,还要不要人活了?”
谢无涯道:“谁让你拿他乾坤袋装零嘴?”
“我哪里知道他会把这么重要的东西放在里面?谢兄,依我说,有云泽仙君在,这阵旗送不送关系都不大。那些个小邪祟还能是云泽仙君的对手?咱们还是回去睡觉吧。”
谢无涯正色道:“既然是布阵,就要做到万无一失,岂有将就的道理?”
“什么事都讲严丝合缝,万无一失,累不累?再说,这世上哪有万无一失的事情?百密还有一疏呢。”
“就是因为百密还有一疏,就更要做到千密万密,防止那一处疏漏,所谓一子错满盘输,就是这个道理。”
盛明朗叫苦不迭:“谢兄,求你别念了,咱们就是普普通通的小修士,你讲什么兵法?”
“这哪里是兵法?这是做事……”
“明白了明白了,下次我改好吧?”
“每回都说下次,我瞧你没有哪次上心过……”
*
月上中天,光辉尽皆隐匿在乌云之后。
寒风贴地呼呼吹着,枯枝落叶打着旋儿滚远。各个方位的阵旗都已经布好,赵长意立在隐蔽处,手中掌着一方明邪盘,此盘与该阵乃是一体,若有邪祟靠拢,明邪盘上的指针便会指出邪祟的方位。
布阵之人可通过此盘变幻阵法,囚困甚至击杀邪祟。
更夫已经报过三更,盛明朗跟着谢无涯走了好几处可能布阵的地方都没找到赵长意。
盛明朗已经有些走不动,忍不住抱怨:“他究竟把阵法布到何处去了?”
“一般布阵,都会选择远离人群的地方,既然在城中,我们方才去的这几处地势都比较开阔,照理说……”谢无涯分析到中途,突然脑筋一闪,“他不会将明邪阵布到城中的古宅废墟上了吧?”
听谢无涯的语气,似乎这是个很不好的选址,盛明朗疑惑:“古宅废墟?那是什么地方?”
“一些废弃多年的宅子。”
“那地方不也开阔,布阵有什么问题?”
谢无涯道:“既然你都知这地方地势开阔,为何它在城中这么多年,却无人问津?这座宅子不知存在了的多少年,阴气深重,他不知来历,冒然跑去此处布阵,已经犯了大忌。”
盛明朗越听越害怕:“那……那怎么办?”
“先去看看再说,希望他没这么背。”
*
赵长意立在柱子后面,警惕的打量着四周的动静。
风不知从哪个地方灌进来,在这座废旧的宅子里横冲直撞,发出古怪而又压抑的声音。周遭的树木也都沙沙作响,像魅影一样摇摆晃动。
天上的月亮并不明亮,落在地上光也都暗沉沉的。
赵长意并不是胆小之人,可独自一人在这种地方,不免还是有几分心惊胆颤,尤其突然的响动,几乎能让他的心从喉咙里蹦出来。
可想到跟人打了赌,无论如何,他也不能认怂让人看扁。
“谢无涯,等我抓到邪祟,看你还有什么话说!”
呼的一阵冷风从他后颈吹过,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手中明邪盘上的指针却突然动了一下。
赵长意立马来了精神,眼睛专注而又期待的盯着指针,生恐错过任何提示。
但指针往往只是轻轻摆动,或者干脆几不可见的动上一动,然后就没了动静。
几次之后,赵长意渐渐失去了耐心,甚至有些焦躁。
眼看离天亮越来越近,若是他今夜一无所获,定然会被谢无涯嘲弄一番,而他白日夸下海口,也不过是吹牛而已。一想到自己的明邪阵法要被嘲笑,他越发等不住。
就在他做此想时,外面的大道上突然走过来一个拄着竹杖的步履蹒跚的老妇人。
赵长意初始只当人是路过,没想到老妇人走着走着却在外面的石阶上坐了下来。
这一会儿若是有邪祟之类的闯进来,难免不会伤及无辜,可他作为布阵人,轻易不应该露面。一番思想斗争之后,赵长意还是走出来提醒道:“老人家,这里不能坐。”
老妇人慢吞吞的转过头看着他:“为什么不能坐啊?老人家我走累了,歇歇脚。”
赵长意不好解释,只好道:“老人家,这么晚你该回家了。”
“我本来是去女儿家,回来耽搁了时辰这才晚了。小公子,我家就在前面不远,你能不能送我一段?”
赵长意看老人家着实行动不便,就将明邪盘收起来,走上前将老妇人扶起来:“老人家,我送你回去吧。”
“小公子,你人真好。”
赵长意搀着老妇人沿着古宅前的大街一直往前走,他明明记得,旁边的确有几处院子,可今夜路过,两侧都是高高的灰黑色围墙。
他二人一直沿着大道走,道越走,转弯的地方越多,而且脚下的路也越黑。
似乎也就走了一柱香时辰,但赵长意却觉得十分疲惫,而且头晕眼花:“老人家,还……还要多久?”
“就快到了,快到了……”
赵长意使劲睁开眼睛,果然瞧见不远处的雾气中间露出一盏昏黄的光,他扶着老妇人走上台阶,只见头顶恢宏庄重的匾额上写着两个苍劲有力的古朴大字——朱宅。
赵长意总觉得这匾额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却又想不起在何处看到过。
他上前叩门,片刻后,大门吱呀一声打开,里面婢仆成群,分列两队,都是锦衣华服,珠翠满头,人人皆执一盏昏黄灯笼相迎,隐约,还能听见宅内传出丝竹之声。
“小公子,进来坐吧。”
赵长意本要拒绝,但老妇人扶着他的手,牵着他进门,耳畔音声缭绕,欢歌笑语,他的心便再也拒绝不了。
两队婢仆执灯走在两侧,老妇人牵着他往宅子深处走。
碧瓦飞甍、亭台楼阁,奇山异石、珍花异草、飞禽走兽,应有尽有。
路过湖畔,赵长意突然驻足。
湖面薄雾氤氲,池中锦鲤卧在睡莲旁安眠,岸边的凉亭四角挂着琉璃灯,剔透的光落在湖面形成一个又一个真切又虚幻的光晕。
恍惚间,对岸有一个人影从长廊里走出来,赵长意不禁睁大眼睛,抻长脖子去看,只见一个长发及腰的素衣女子赤脚晃晃悠悠,宛若醉酒状走到湖心桥上。
他不觉蹙眉,一颗心也跟着紧张起来,生恐那女子一不小心跌进湖里,可就在她快要安然到达对岸之时,草丛里窜出两个黑影,将女子推入水中……
赵长意一惊,几乎在一瞬间跳进湖里,想要救起她,可无论他怎么游也游不到女子身侧。他想叫人,口里却发不出丁点声音,他在水里挣扎,四肢拍打着水面,拼了命想要靠近她,可就在他要够到女子的手时,一只大手将女子的脑袋彻底淹进水里……
赵长意扑腾着要靠拢,可就在一尺的距离,周围突然多了一层无形的屏障,任他发疯发狂一般拍打,拿脑袋撞,那道屏障都纹丝不动。
他哭喊,哀嚎,喉咙嘶哑,眼眶欲裂,他不住用脑袋去撞面前无形的屏障,可全都无济于事,世界一片寂静。
最终,他眼睁睁看着那只大手从水里抽出,女子苍白的脸如浮萍一般浮上水面……
他看着这一幕,因极度愤怒而呼吸紊乱急促,心脏也猛的抽搐起来,手脚痉挛无力,身子沉的像一块铁,他看着水面女子的脸,浑身气力抽尽,没有丝毫挣扎,任由自己朝水底坠去。
周围一片寂静,他眼里能见的光不断收缩、消逝,黑暗如浓雾一样从水里生出,一圈又一圈的缠住他的肢体。但他躺在水底却神色安详,任由黑暗围拢侵蚀,然后缓缓阖上眼睛,阻隔这世上最后一线光明……
此时,立在远处高楼上的梅雁冰还没瞧见明邪阵动,不免有些担心。
“师尊,都这个时辰了,怎么还没动静?长意不会出事了吧?”
萧莲舟稍微一思索:“去看看。”
这边,谢无涯和盛明朗先一步赶至古宅废墟处,只见赵长意披头散发,整个人神光涣散、七窍流血,瘫坐在废墟当中的石柱底下。
“赵长意!”盛明朗大惊失色,就要上前,被谢无涯一把拽回来。
“你看他身上。”
盛明朗这才去细看,只见赵长意胸膛处隐约有什么在蠕动。
“谢兄,那……那是什么?”
“是寄生魂。”
“寄生魂?那是什么?”
“一种恶鬼,专门寄生活人,吃人魂魄血肉。”
盛明朗吓得连连后退,脚下一绊,一屁股摔坐在地上:“怎……怎么办?云……云泽仙君……在哪?谢兄,我们……我们快去找云泽仙君,快……”
正说着,身后一道带光灵符飞来,直接打在赵长意的胸口。
接着,萧莲舟进门,素衣白靴,宛若仙人临世。
“云泽仙君!”盛明朗激动的大呼。
梅雁冰进来瞧见赵长意的模样,登时蹙眉:“师尊,长意他没事吧?”
萧莲舟道:“镇灵符只能暂时镇住他体内的寄生魂,要从他体内剥离出来,还得另想办法,先把他带回去。”
“好。”
*
赵长意受了邪祟侵袭,虽然有镇灵符镇着,但情况并不容乐观,这寄生魂霸道异常,而且生命力十分顽强,一旦被它寄生,它为了存活,极有可能跟寄主同归于尽。
众人虽然都有些担心,但想到是萧莲舟亲自来做这件事,又都安心了几分。
谢无涯来敲梅雁冰的房门,打算问他剥离寄生魂的安排。不过人却不在,他刚要出门,就看见萧莲舟从楼上下来。
“云泽仙君可是要找雁冰?他不在。”
“我让他和长宁继续去追查案子。”
谢无涯道:“仙君打算何时替赵长意剥离寄生魂?”
“今晚吧,时间拖的越久对长意越不利。”
闻言,谢无涯有些担心,虽然其他人对于萧莲舟亲为这件事都很放心,但唯独他不放心。
因为他知道,此时的萧莲舟虽然顶着云泽仙君的名头,但实际上因为他生来经脉不畅,本就不是适宜修行的体质,也因此导致结丹出了问题,金丹会随着修为增长出现裂痕,甚至会崩裂消散。
这也就是为什么他一直都未承继衍天宗的重要原因之一。
再加上他前几天伤了身子,谢无涯越发担心剥离过程。
“仙君,今晚会不会太仓促了?长意受了重伤,万一他坚持不住怎么办?不如先让他休养几日?”
萧莲舟考虑了一下,觉得合情合理:“你说的也在理,那就休养两日再说。你可是要出去?”
谢无涯:“正是。”
“一道走吧。”
谢无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