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谢无涯如期而至。
夜幕刚落,吹雪楼却早已门庭若市,稍好些的位置也已经人满为患。他和盛明朗只能挤在大堂的人堆里,虽然这个时节不至于汗流浃背,味道难闻,却也挤得人难受。
盛明朗个头小,在人群里只有被挤的份儿。看人挤成这样仍兴致勃勃,盛明朗忍不住抱怨:“有这功夫不如在家看看书,书上的美人儿又不比这里的差?”
谢无涯道:“美人当然还是活生生的有意思。”
“你这回怎么不叫玉师兄一起来?”
“这种乌烟瘴气的地方不适合他。”
“谢兄,”盛明朗被挤的满头大汗,只能猛摇扇子纳凉,“这位玉师兄是哪峰的弟子?怎么从来没见过?”
“苍梧峰。”
“青赋师叔的弟子?”
“……嗯。”谢无涯随口敷衍了一句,在人群里挤出一条路,总算带着盛明朗挤到前面。
天井正中间的圆台装饰的格外艳丽,就连两侧的楼梯也挂了五色绸带添彩。四角的花卉绿植都是今晨新移进来的,连叶子上的露珠都还没干透。
盛明朗摇着扇子打量着四周,不住赞叹,虽然并非头一回来,不过上次初来乍到,心思压根没在欣赏上,这回仔细来看,道叫他处处惊喜。
“难怪有这么多人来,真不愧盛名啊。”
谢无涯抱臂看看他,笑问:“你又看出什么了?”
“此处装饰布置别出心裁,周围所选取的书画也意境深远,非是一般附庸风雅之人能想出的心思,尤其是两侧这两句诗……”
谢无涯循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只见东西两侧的墙上各挂着一副卷轴,轴上书曰——东风不与吹雪渡,枉入红尘若许年。
谢无涯问:“诗怎么了?”
见谢无涯无法领会他心中所想,盛明朗也没多做解释,只道:“光看这两句诗就知道这吹雪楼的老板一定是个妙人。”
谢无涯不以为然:“人就随便裁两句诗,你别太当真。”
盛明朗却坚持:“你不懂。这种意趣你这样的俗人是体会不到的。”
“我俗,你雅行了吧?”
谢无涯懒得跟他争辩,也不好拆穿,其实这种楼里的书画一般都是着人专门挑拣的,就是为了迎合他这样喜欢“卖弄才情”的客人,同时也是为了提升一下档次,便于揽客。
“谢兄,咱们今晚来这真没问题吧?”
“没事,”谢无涯道,“梅雁冰不在,抓不到咱俩。”
“那我就放心了。”
楼里热闹不已,二楼、三楼的雅座也早座无虚席。一行穿着华服锦缎的贵人们由楼里的伙计引到二楼看台处落座,恰好正对着天井的圆台。此处能将楼中各处一览无遗,是楼里最好的位置。
其中有人四下一扫,视线就落在底下盛明朗身上,随即就看到他旁侧的谢无涯,顿了顿,还是同身前的人耳语了一句:“师尊,谢师弟和明朗师弟在下面。”
身前那人往下看了一眼,只道:“正事要紧。”
“云泽仙君,可是有什么事?”坐在对面那人一身宽袖华服,虽两鬓斑白,但精神极佳,体态也极好,不似寻常人,“若觉得安排有任何不妥,仙君只管开口。”
“小事而已,城主无需忧心。”
“这花名宴早已筹备多时,其他安排也都依仙君所言办妥,我别无所求,只求……”
那人看着萧莲舟欲言又止。
“此事我定会尽力。”
“有仙君此言,我就放心了。”
少顷,有人敲响堂中的银铃,嘈杂的声音一下安静下来。
紧接着,乐声倏起,两侧楼梯上各有十数衣着华美的姑娘翩跹而来,歌舞相和,美不胜收。
一曲毕,众人皆看得如痴如醉。
这时,人群缓缓让开一条道,中间走出来一个面容绮丽,姿韵馥雅的女子。面貌三十来岁,一袭青兰间绣木兰花衣裙,半点也不显老气,头上装饰极其简单,只一支木兰纹饰的银钗斜插,却端庄典雅至极。在这烟花之地,此女子立于此处竟有几分出淤泥而不染之态。
不过她一颦一笑、举手投足落落大方,眼神明亮坚定,一看便知不是寻常女子可比,连盛明朗也有些被惊艳到。
“她不会就是老板?”
旁边有人接话,毫不掩饰鄙夷:“外地来的吧?连吹雪楼的三姑娘都不知道,孤陋寡闻。”
盛明朗:“三姑娘?”
“喏,就是这位,吹雪楼的老板,人称“三姑娘”。”
这时,这位三姑娘开口:“感谢诸位在百忙之中于今夜为吹雪楼的花名宴捧场,木兰在此谢过诸位。”
“木兰?”盛明朗再次发表疑问。
旁边那人一副没见过世面的嫌弃眼神:“人本名唤作木兰,因排行老三,所以大家唤她一声三姑娘。这都不知道?”
盛明朗想挽尊,起了半天势还是只好作罢。
人群里立马有人应和:“三姑娘客气,能与会这样的盛会,是我等的荣幸。大家说是不是?”
人群也都附和称是。
“今年还是同往年一样,我们吹雪楼请了陈老、吕老、冯老,还有秦公子作为我们的主评人,另外,在场诸位的评定也一并纳入最后的考量。”
话落,几个伙计给堂中众人都分发了一支点着朱砂的竹签。谢无涯和盛明朗也都拿到一支。
盛明朗翻来覆去看了看,却不知这是做什么用,又怕被人嘲笑无知,便也不敢开口问。这时,他旁边那人却主动凑过来跟他解释:“这竹签是一会儿投票用的,你可别随意投出去了,最后计分可都按签数多少来定,你……”
“好了好了我知道……”盛明朗一脸不耐烦的打断他。大庭广众下他脸面,这气搁谁都受不了。
木兰说完之后便是才艺展示环节。
这楼里的姑娘虽然做的是伺候人的活计,却不仅是靠那一副好皮囊,好性子,个个都是琴棋书画的好手,引得楼里阵阵喝彩,掌声不断。
一番展示下来,盛明朗忍不住赞叹:“谢兄,真看不出来她们个个都这么厉害!”
谢无涯并不意外:“你以为她们靠什么吃饭?”
盛明朗脸一红:“不是靠……那个么?”
谢无涯笑笑,淡淡道:“这些人,大多很小的时候就被卖到此处,楼中的教习姑姑自小就会训练她们各样才艺,琴棋书画不过是最基本的,要是连这都学不会,只能被安排去做粗使丫头。学会了的就要不断精进技艺,最好能有一技之长。今晚这些能出现在人前的姑娘,基本都是其中的佼佼者,自然厉害。”
盛明朗叹服:“原来如此,我还以为……”
“你以为的那种地方的姑娘,也有过人本事。”
盛明朗脸上一热,可看谢无涯云淡风轻,他十分不解:“谢兄,你怎么对这种事情了如指掌?”
谢无涯看看他:“这你都不知道?”
“我……”盛明朗一噎。
“孤陋寡闻。”
“……”
几场之后,这次上台的是青玉。
他仍旧一身青袍,如一棵修竹立在台上。
看到男子上台,人群立马议论纷纷。虽然男色并不稀奇,不少富贵人家也有此种癖好,但普遍来说,大家都只将它作为一种雅兴。因此,小倌的地位是远远低于姑娘们的。所以,他们通常都没有资格跟姑娘们一同参与评比。
人群议论不止,木兰只好站出来打圆场:“诸位就当给木兰一个面子,评一评青玉的才艺。我向诸位保证,绝不会让诸位失望。”
片刻后,人群里才有人应和:“好,我们信三姑娘的。”
盛明朗在一旁兀自打了个寒颤:“搞不懂。”
谢无涯问他:“什么搞不懂?”
盛明朗凑过来低声道:“喜欢男人是什么怪癖?两个大男人,咦……”
盛明朗嫌弃的直摇头。
谢无涯只笑着拍了拍他的肩头:“你以后就知道了。”
“知道什么?”
“没什么。”
*
木兰这一番话后,青玉开始了他的才艺展示。
他并不像那些姑娘们热情洋溢,顾盼神飞,只是坐在台上安静的抚琴。
曲子选的很普通,听的人昏昏欲睡。这种场合要说有多少人真的懂琴曲,那不一定。不过至少得炫些技唬住外行人,若是唬不住,那这些外行是断断不会认可的。
果然青玉一曲弹完,底下唏嘘不已。连盛明朗都说:“这弹的什么呀?有气无力的。”
二楼也有人道:“三姑娘,这叫我们如何评啊?”
“大家伙都有目共睹,我们也不好不公正。”
“是啊是啊……”
木兰看了一眼青玉,青玉微微垂着眸子,神色一如既往温顺。
“抱歉,是木兰调教无方,让诸位失望了,木兰在这里给大家赔个不是。”
“三姑娘言重了。”
这时,人群里响起一个不合时宜的声音:“琴弹的烂,总不至于其他才艺也拿不出手,还有什么本事,都亮亮呗。”
谢无涯觉得这个声音耳熟,四下一张望,就在角落瞧见一个熟悉的人影。那人往嘴里扔了颗花生米,拿起旁边的折扇抖开端在胸前,起身站起来。
“这家伙又捣什么乱?”谢无涯口里嘀咕了一句。
盛明朗疑惑:“谢兄,你认识啊?”
“欸,小爷喝酒最喜欢行酒令,要不,小爷出个题目考考你?”
众人都看过去,木兰也不例外。但奇怪的是,寻日最长袖善舞的木兰,此刻竟好似呆住一般失了神,半天没什么动静。
青玉只好应声:“奴不擅酒令。”
“不擅没关系,会就行。我是客,我先出题。酒令酒令,自然要以酒为题了。带“酒”的诗读过吗?”
青玉道:“略读过一二。”
“既然你说不擅长,那我就出个简单的,一人说一句带酒字的诗,输了的人喝酒,如何?”
青玉去看木兰,众人见状,也起了兴致,纷纷起哄,见木兰并未阻止,他只好应下:“请公子出题。”
“欸,别急,小爷说的酒,是这个。”
说话间,那人将一只酒坛墩到跟前,看上去这坛子酒少说也得有五斤。
“这是贵店二十年的女儿红,输了的人,喝一坛。”
青玉微惊,围观的人却兴致愈高,都等着看热闹。
“好大的口气。”盛明朗道。
这时,木兰终于上前道:“这位小公子,实在抱歉,吹雪楼没有这样的规矩。”
“是没有这样的规矩,还是他不敢?”
“酒只是助兴,没必要……”
“琴弹的烂就算了,连个酒令都不会,简直……就是个废物!”
青玉微微捏了一下手,不等木兰替他解围,开口应了下来:“请公子出题。”
“听好了,第一句,酒醒闻客别,年长送春归。”
青玉对:“酒阑汀树晚,帆展野风生。”
“有酒无人劝,看山只自知。”
对曰:“有酒今不同,思君莹如玉。”
“别时酒犹在,已为异乡客。”
对曰:“惟馀酒中趣,不减少年时。”
“寒花催酒熟,山犬喜人归。”
对曰:“若非杯酒里,何以寄天真。”
“人间若无酒,尽合鬓成丝。”
对曰:“无人不沽酒,何处不闻乐。”
一来一去几个回合,青玉都应对如流,在场诸人纷纷拊掌,连盛明朗都不禁诧异:“这还叫不擅长?”
两人僵持了片刻,见人不再出题,青玉也不想将事情闹大,便主动打圆场:“多谢公子为青玉解围,借此酒令,以娱宾客。”
众人再度拊掌,不过人却没领他这个人情,转身拂袖而去。谢无涯想了想,抬脚跟了出来,木兰朝门口看了看,半天才收回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