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长意灵力恢复后,本来打算要好好给谢无涯点颜色瞧瞧,没想到人却格外识时务,再也不来招惹他,往往他故意找事,亦或是出言不逊,谢无涯也总拿一种看智障的眼神看着他,之后就再无下文。
赵长意觉得好生没劲,也理所应当的认为是谢无涯害怕了、退缩了、胆怯了,由此恢复了往日的洋洋得意和生气。
盛明朗仍在纠结当日赛马究竟谁胜出的问题,梅雁冰让他去问谢无涯,谢无涯让他猜。
这个问题都快把他折磨疯了。
虽然那日萧莲舟的话话让谢无涯轻松了几分,但他并不敢掉以轻心,因此这些日子他仍有意在对方的雷区蹦哒。
他不是喜欢勤恳自持的弟子吗?那他天天第一个上床睡觉,最后一个起床梳洗,每天走不到十里就喊累,不是说腿酸就是喊腰疼,比赵长意还娇贵。
赛马之后,他也不乐意骑马了,将沈长宁赶下车,自己窝在侧方的座儿上,上车就躺倒,躺倒就呼噜震天响,吵的盛明朗一个头两个大。
就这样走走停停行了好几日,夜里,一行人在一处驿站歇脚。
一落座,谢无涯在人前充分展示了“仙门现眼包”的形象。狼吞虎咽跟饿了八辈子没吃过饭似的也就算了,偏还专门去后厨拿了个舀水的瓢出来盛粥,店里只剩一锅粥,他一瓢舀了大半。
包子馒头一口一个,吧唧嘴两里之外都能听见,浑不记得什么叫细嚼慢咽,什么叫食不言,更不记得什么叫仙门弟子仪范。
引得店里人人瞠目结舌,那老板娘人还怪好嘞,看谢无涯实在饿极,又给下了面。
一堂二十来人,尽看他吃了。赵长意捏的拳头生汗,恨不能一拳将这个丢人现眼的东西打出去,而沈长宁看着这副饕餮模样,尽管肚子早就饿得咕咕叫,还是咽了口口水忍住了。
萧莲舟什么也没说,却也跟其他人一样没起筷,原本拿起筷子的盛明朗又默默将筷子放了下去。
“嗝~~~”
半晌之后,谢无涯打了个妖娆的嗝,结束了晚餐,然后若无其事的回房了。
正因为老板娘的好心,最后那一锅面折腾的他怎么也睡不着。终于挨到夜深人静,他便跑到后面马厩里喂马。
喂了马又清扫了马圈,胃里还是不舒服,他记得来时看见距此不远有一处河滩,今夜月色尚可,没多想,他便出门,独自一个人在河滩上打水漂。
多年没玩儿,他打水漂的技术并不好,偶尔能有上两三个水漂,就是件令人高兴的事情。
可只扔了三五块石头,他就再也无法体会这份快乐。
【爹爹好厉害啊!爹爹,再来一个!】
【……教我玩儿,教我玩儿嘛!爹爹,求你了……】
【爹爹,快看,我比阿潇哥哥扔的远……】
【……】
谢无涯撂了手上的石头,顺势躺在河滩上。
过去的记忆对他来说是比梦魇还可怕的存在,更可怕的地方在于,他既追寻过去,又恐惧从前。
他将手臂放在眼睛上,挡住所有可能的光线,感受最真切的黑暗……
“又是何必?”身侧突然响起一个声音,他猛的坐起来,才发现是不知何时跟他到此的萧莲舟。
他就立在旁边看着远处,以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
谢无涯从地上爬起来,假装若无其事:“云泽君这么晚也出来赏月?”
“我是随你到此。”萧莲舟道。
“我?”谢无涯尴尬的笑笑,“云泽君说笑。”
萧莲舟道:“你在马厩喂马清扫,我都看见了。有些时候,做戏比真实做自己更难,不是吗?”
“我不明白云泽君的意思。”
萧莲舟道:“我也不明白。”
“什么?”
萧莲舟转头看着他:“我知道你并不想随我修行,其实你可以直接向我表明,不必多做这些伤害自己的事情。我若看中你这个人,你什么都不做,我也会要你。我若未看中你,就算你什么都做了,我也同样不会要你。”
“那你可看中我了?”谢无涯直问。
“你认为呢?”
“没有。”谢无涯斩钉截铁,不带一丝犹豫,“弟子自知,无论家世资质,与云泽君座下弟子相去甚远,所以就算被云泽君拒之门外,弟子也没有任何怨言。”
“你道是想的明白。”
“弟子什么都没有,唯独有自知之明。”
萧莲舟看看他,不觉浅笑,他笑起来当真十分好看,就像一株在风中摇曳的水莲花,而此时此刻,他就是盛开在这片河滩上的水莲。
“我寻日对你诸多要求,是念在我将你从山下带回去,无论如何都该照拂一二。今夜你既如此说,我便记下了,日后莫要再做这些傻事。”
“弟子永感云泽君大德。”
“倒也不必。”
正说着,周遭忽然传来异样,谢无涯神经上的警报几乎瞬间拉响:“有动静。”
萧莲舟也觉察到不对劲:“来人修为高深,灵力强劲,不知意欲何为。”
谢无涯却果断:“大晚上不睡觉能有什么好事。先离开再说。”
两人抬脚欲走,谁知下一秒,周遭忽然冲出十几个黑衣人将他们团团围住。
强劲的威压毫不掩饰的昭示着他们的实力。谢无涯看着这群捂的严严实实的人,开口就道:“找麻烦连脸都不敢露,这胆量也可见一斑。怎么?派你们来的人是缩头乌龟?”
这些人并不中计答话,萧莲舟飞快审视了一下这些人的实力,面色有些凝重:“这些人个个修为高深,怕是来者不善,你不是对手,一会儿我牵制他们,你先走。”
谢无涯道:“我刚拒了你的好意,便把祸事扔给你,岂不太丢人?”
萧莲舟道:“就算你不是我的弟子,你也是衍天宗弟子,于情于理,我都该护你。”
谢无涯道:“若你如此说,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黑衣人霎时散开,继而手中灵剑出鞘,在并不明亮的月色下闪着冷厉的寒光。
几乎是眨眼间,所有人投入混战。
这些黑衣人个个实力强劲,就算不能单独与萧莲舟一战,也足以与他进行微弱抗衡。
到处刀光剑影,金石相击声响遍河滩。
谢无涯与这些人实力差距太大,没几个回合,就好几次命悬一线。萧莲舟干脆将他护在身后,让他找准时机就跑。
这些人单个的实力都不能在萧莲舟手底下占上风,但这些人配合默契,犹如双生,攻防兼备,几乎无懈可击。
谢无涯重伤,有些吃力:“能不能看出他们的功法门路?”
“看不出来。”
“整个修真界,还有你看不出来的功法?”
“天下功法、剑术何止万千,且又变化无穷,我岂能一一了解?”
谢无涯道:“那你估计这是谁的仇家?”
“不知。”
这时,对方合力一击,萧莲舟连忙铸起防护罩,两相一撞,白光一闪之后,灵力罩破损,巨大的灵力冲击直接掀起河中数米高的水花,远处的林木堪堪被拦腰折断。
谢无涯看出对方实力更甚,知道不能再与他们纠缠,转头就对萧莲舟道:“走,进林子。”
跑到林子里至少能借地形优势藏身,能消耗对方的力量。
两人转身往后面那片林子里撤,就在这时,天边飞来一柄尺宽的巨剑,犹如一把以地做台的铡刀,自半空径直朝二人斩来,此时乌云蔽月,寒风忽起,巨剑以摧城灭顶之势而来,萧莲舟当即召出佩剑承光,倾力一挡……
“咣————”
双剑一碰,只见风云变色,无数蓄积的能量都如洪水般倾泻在剑尖。
谢无涯望着头顶那柄黑色巨剑,剑尖处缺损一角,很有辩识度。
整个玄门,使这柄黑色重剑的只有一个人,就是销声匿迹多年,人称六指神剑的萧冕,他还有个绰号,叫开眼阎王。
所谓见钱眼开,只要给钱,无所不为。
曾受纹银二十两,屠尽十八村。
所过之处,凡是活物,一概不留。
满手鲜血,杀戮无数,数十年来,修真界诛杀令始终高居首位。
竟然有人买通这位开眼阎王来做此事,看来,是打定要取他二人性命的主意。
谢无涯立在萧莲舟旁边,只觉得那股从天而降的威压要将他整个拍进土里,而周遭撕扯的罡风似乎要把他削成碎肉。太阳穴突突直跳,浑身的血液都在激荡,仿佛随时随地整个身子就会爆裂。
萧莲舟看起来还算平静,但他脚下泥地开裂,握剑的手不住淌血,恐怕方才那一击,已经将他整只手掌震伤。而头顶被他挡住的攻击还在不断逼近。
“无涯,趁现在,快走。”
萧莲舟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毫不费力,但他掌心的血却不管不顾顺着剑柄往下滴。
谢无涯:“你怎么办?”
“你先走,我……自有办法脱身。”
谢无涯扭头就走,趁他们僵持不下,三两下就窜进林子。
若是从前,他定然不放心留他一个人,无论敌人强大还是弱小,都一定要与他共同面对。
可如今,就算他那条命当真丢在那,那也是他萧莲舟欠他的。
该还!
他如此想着,快步走进漆黑一片又茂密的林子深处。而林子外,半边天空都被白光映照的亮如白昼。
天空那柄巨剑还悬着,抵挡的剑尖看上去悬殊之大。
萧莲舟与萧冕的悬殊,不可谓不大。
萧冕,萧珏和萧既明的师弟,本是衍天宗十二峰长老之一,当年因故被逐出宗门后,祸害修真界长达数年,后被萧珏重伤擒回宗门,在水牢关了二十年,后脱逃为恶,许是惧于衍天宗威势,逐渐销声匿迹,淡出视线。
谢无涯对上一辈的恩怨只知道大概,至于究竟因何为何,却不得而知。但他可以肯定的是,萧冕此人,对衍天宗仇深似海。
萧莲舟的处境,几乎只有死路一条。
就算萧冕被废了手脚,他如今的修为也远在萧莲舟之上。
谢无涯内心挣扎,他犹豫自己是否应该回去救他。
如果是从前,这压根不成为一个问题。
无条件的信任被辜负后,便是没来由的怀疑和犹豫。
他清楚自己折返回去,也并不一定能改变这个局面,他是否有必要为了一个陌路人而搭上自己的性命去孤注一掷?
似乎,没必要。
“轰————”
林子外传来一声巨响,巨大的灵力荡开,波及到林子里,树木应声折断,高大的树冠一排排倒下,就像一个个俯倒的身子。
整个天空亮了一瞬之后,很快变成漆黑一片。而后,归于沉寂,归于死寂。
这一刻,似乎什么衡量都被抛诸脑后,什么犹豫也都急切起来,他转身往回跑,树梢抽在他脸上,抽的啪啪作响,折断的树枝划的他手臂、大腿鲜血直流。
他风风火火又跌跌撞撞从林子里跑出来,这段漆黑的路他好像跑了几个时辰。
他一下从林子里窜出来,外面的河滩上空无一人,他喘着粗气,脸颊上一股血直往下流——方才被一根倒茬的树枝划拉了一条口子,心脏砰砰直跳,耳鸣头晕,不知道是累的还是急的。
他的心里升腾起一股莫名的害怕,这种恐惧是油然而生,而且是深入骨髓的。似乎,萧莲舟这个人的消失,也就挖空了他的灵魂,带走了他存在的意义。
无论爱恨。
“莲舟……”他立在空荡荡的河滩上,却不敢大声呼喊。他害怕听不到回应。
这一刻,他追悔,他不应该独自离开,他应该守着他。就算死,也要守着他。
他知道自己不会再对这个人生出真切的爱意与喜欢,可另一种东西却在撕咬他的灵魂。
那是十六年浴血结下的情谊,高于喜欢和爱。他们历经了无数生死,彼此都能为对方舍弃生命。如果没有深厚的生死情谊,他对那段可笑的过去,不会有如此深切的怀念。
可往事吊诡就在,他明明一次次为他舍弃生命,但终究还是选择舍弃他。就好像,十次有九次都选择了他,唯独那一次,他选了别的。
他无法解释那一次出现的原因,他也无法否定前九次的存在。所以,他无法爱他,也恨不起他。
他的心在恐慌,就像突然被挖空,茫然而不知所措。
忽的,眼睛猛然抓住远处一个黑影,几乎在他视线里一瞬间清晰。
是一个人影,肩头扛着重剑,地上还拖着一个人。
他看不清那人的神色,但从他随意又挑衅的站姿,他觉得有一股无名火直冲头顶。
他连地上的石头也没拣一块,抬脚就朝那个黑影走去。
黑影就立在原地,等着他走近。
人影渐渐清晰,可惜那人整个脑袋像套在一个口袋里,只露出口鼻呼吸,露出眼睛观察。
他身型颀长,尤其腰身,一看就知道劲瘦有力,因为他扛着那样重一把剑,依旧站的笔直。
地上被他拖行的人是萧莲舟,浑身是血,生死未卜。
谢无涯觉得自己的脑筋似乎在一瞬间停止了运转,似乎有另一种意识顷刻间占据了他的大脑和身体。
那种意识霸道又强势,将他任何一点点多余的软弱的退缩的意识全都逼到不见天日的角落里。
“名字。”那人看着他,吐出两个字,“多杀一个,佣金翻倍。”
“谢无涯。”他如实道。
那人似乎在打量他:“我就是来摘你的脑袋。”
谢无涯并没察觉眼底翻起的黑气,只觉得力气一下子充盈起来:“雇主是谁?”
“不问姓名,不问缘由。这是规矩。”
“既然是取我人头,你伤他岂不是坏了规矩?”
“鸡犬不留,也是我的规矩。”
“哈哈……”谢无涯干笑,“但你忘了我的规矩,可以伤我,不能伤他。”
那人正要发笑,谁知,谢无涯已经忽然出现在他身前。
他当即避开当胸一掌,肩头却又被抓住,只听咔嚓一声,仿佛铁钩嵌入,他侧身挣开,谢无涯已经出现在另一侧,擒住他的手臂翻折过去。
谢无涯冲人笑,看起来却阴沉,眼里的黑气像缭绕的发丝张扬飞舞。
“你……”那人突然发出笑声,“衍天宗,有意思,有意思……”
那人边说边御剑而去。
眼里的黑气不动声色隐匿进眼底,谢无涯赶紧将萧莲舟扶起来,一探鼻息,心头一块石头落地。
他这才赶紧查验他的伤势,谁知,一搭脉就让他猛的将手抽开,惊了半晌又才试探着搭上去,这回,却是把的真真切切……
金丹消散,经脉尽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