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这道突兀的声音落下，客厅的气氛加剧沉寂如太平间。
人活到垂暮晚岁，白绍濂见过的大小世面多了去，此刻也下意识屏住呼吸，用沉思的目光打量着他。
路迟青靠在椅子上，姿态散漫，大大方方任他们看个够，一双漆黑的眸眼死死盯着白贤玉，藏有肃杀意味，骇人得要命，他一开口像一道远古的神谕，手握死神镰刀架她脖子上：“我不过是想陪梅茵回来好好吃顿饭，顺便也让你们认识认识我，刷个存在感，省得大家通过流言蜚语了解我，不过这顿饭吃的真够倒胃口。”
白贤玉一时喉哽，他的眼神又侵略性十足，已经被吓得说不出话来了，似断了舌。
“如果不是今天一来，我还不知道梅茵在你们白家被欺负成这样。”说到这里，他嗅了嗅空气，假笑抬眉，“一股臭气熏天的味，也难怪她不想回来了。”
“你也敢诋毁白家？”站在白贤玉身边的人出声打断。
“不敢。”路迟青眼里没有任何温度，话又是笑着说的，可怕瘆人，“我虽然对白家人一向没什么好印象，但梅茵是你们家的人，我自然要给几分面子的，倒是你。”话说到一半，他的眼神倏然沉下来，面色冷峭，“你有什么资格说她。”
“我路迟青也知道，你们看不起我这种出身低微又平庸无能的鼠辈，和梅茵这么好的女孩在一起，确实是我高攀了。”
明明是稀松平常的语气，夏梅茵的心却颤了一下。
他咧着嘴阴戾森然地吐字：“你们搞清楚，梅茵不是你们白家砧板上的鱼肉，她是自由的，不被束缚的，请你们不要用残忍的方式对她，我能力和你们白家相差甚远，但如果有人欺负她，我不保证会做出什么，毕竟我这人胆子向来就大，死都不怕。”话毕，他拖开椅子站起身来，撕拉一声尖锐刺耳，高大身躯占据所有人视线，从容牵住夏梅茵手腕，“今天这饭我吃不下了，先走一步，各位。”离开之际，他低头，恢复漫不经心的姿态，不忘道歉，“外公，影响你食欲了，改日再来赔罪。”
这是个不平静的夜晚。
出来主别墅来到后院，这里是夏梅茵起居的别墅区，有一个花园，艺栏是白绿色的，忍冬丛和矢车菊已经凋零入泥，只剩枯枝，月光流泻下来，似乎比路灯还要亮。
幽静的鹅卵石小径铺陈了淡白的银光，草木的香气随风刮起时淡去不少，偶有小虫在这个冬天的寒夜里凄苦微弱叫着。
夏梅茵抬了下头，和他的视线不偏不倚撞个正着，对视得太突然，两人都微怔。
对视片刻，夏梅茵眨了眨眼睫毛，问：“你在想什么，告诉我？”
路迟青煞有介事地揉屁股，语调慵懒轻快：“我在想，你们家的木凳子硬邦邦的，坐着难受。”
夏梅茵：“……”
瞧见她无语凝噎的表情，路迟青抿唇，随后笑出声。
夏梅茵忍不住低叹。
两人停下脚步。
“这个地方我熟悉。”路迟青站在花园里，背影有些寂寥，仰头盯着那扇紧闭的窗户，他莫名笑了下，“当年我就是从这里爬上去的。”
他朝那里指了指，夏梅茵也看过去。
他用万分怀念的语气说：“还记得当时窗是开着的，我爬上去的时候，你刚好从里面探出头来，月光下你的面容特别唯美，像个天使一样降临我眼前。”
“当时你差点掉下去了。”夏梅茵回忆了一下细节，补充。
“因为看到你的那一刻，浑身血液都凝固住了。”他回过头来，目光长久地放在她身上，烈焰灼人，“我想去你房间看看，可以么？”
“故房重游？”她开起了玩笑。
“也可以这么说。”他也笑了笑。
夏梅茵肯定不会拒绝，领他走进别墅里，经过空荡荡的客厅，沿着大理石旋转楼梯拾级而上，就来到二楼卧室。
上大学后，夏梅茵几乎不回来住，吃个饭就回学校宿舍了，房间空着，每天有人打扫，不染尘埃。
她的房间面积很大，是主卧，也很女孩子化，梳妆镜和衣帽间满满当当，各种名牌，书桌有很多书，窗台前有一架复古钢琴。
床铺被单是绿色的，地毯也是，路迟青思绪渐拉长，她躺下来睡着的时候，宛如飘荡在一条绿色的河流上。
如仙女一般很美。
注意到他盯着床呆愣着，不知在想什么，夏梅茵眨眨眼，手指勾住他的领带，把他往床上带，他身形顺势倾过来，高大身体俯罩在她身上。
两人双双倒在绿色绵软的床上。
夏梅茵双手环上他劲瘦的腰身，眼睛看着他：“路迟青，想要我吗？”
“梅茵……”他的声音低沉嘶哑。
“嗯？”
“你的床……”
“我的床怎么了，想睡？”
她的声音蛇一样蛊惑人心，路迟青黑眸愈发暗沉，甚至卑微求她不要逗他了，他没招。
“想睡床还是睡我？”夏梅茵步步紧逼。
“你……”
“你还没回答我第一个问题，想不想要我？”夏梅茵葱白的手指在他身上流连，她的力道很轻，仿佛感受不到触摸的重量，他隐忍着克制不去弄她，眼神却沦陷了，她得逞勾了勾唇角，挺身含住他的耳垂，语气暧昧，“你知道么，夏天一到，窗外的花园总是湿漉漉的……”
“嗯……”路迟青苦苦强撑最后一丝细若弦线的理智，“南方夏天雨水多……”
夏梅茵笑得很媚骨，朝他耳朵里吹气：“我的秘密花园只为你下雨潮湿。”
操！
路迟青瞪大眼睛，心里暗骂一句，大口喘粗气：“还在你家呢，非要把我搞得一柱擎天是吧？”
夏梅茵理所当然地笑回：“我可没说不允许你来我花园里开垦种植。”
闻言他用一种几欲刺穿铜墙铁壁的灼热目光盯着她，没说话，眼神却仿佛要把她拆吃入腹。
一切都成熟了，夜色更深更浓，夏梅茵稍稍抬眼，聚焦在他双眼，和他对视许久，有的时候，无声的勾引最为致命。
不知过了多少分钟，他再度败下阵来，哄她：“乖，我们回家再做。”
“你是不是腻我了，这都能忍住。”夏梅茵眼神幽怨，树藤一样勾缠他的手疲惫没趣地软耷下来。
“非得我脱掉裤子给你看？”路迟青压她身上，腰挺动，隔着裤子轻轻蹭了蹭，挑着黑眉，“嗯？”
下一秒，夏梅茵惊呼一声，声音有点大，她开心地笑了起来，推开他在床上乱滚。
“小妖精。”路迟青笑骂。
窗户打开，朔风灌入，白纱窗布在黑的纯粹剔透的夜色里飘动。
“我给你弹钢琴吧。”夏梅茵说。
“嗯，好。”
钢琴摆放的位置靠在窗台，房里开了暖光的灯，依然抵挡不住高悬于天的明月散发出的月光洒落黑白琴键上，恬静皎洁。
修长如玉的手指好似蝴蝶变成的，轻巧灵动地弹出动人的乐符，她弹奏的样子比月色还美，时而阖上眼睛，也会偶尔睁开与他静谧对视，时而侧下头任发丝绕垂在面畔，也会仰起头来迎面拂来珍宝似的的月光。
她弹了首德彪西的《月光曲》，曲子温柔流淌在两颗心之间。
路迟青安安静静坐在一旁，凝视半晌，一只手不受控制地与她正弹奏的手十指交合。夏梅茵吓一跳，琴键颤动，曲子变得无序凌乱，如失去轨道的铁轨，风雨沙尘扑面而来，咚一声，她又弹错一个音，下意识看向路迟青，他眼神更乱，有什么东西在燃烧，睫毛如同蝶翼般猛烈扇着。
“继续弹。”他声音沙哑。
夏梅茵左手被包抄，动一下都难，而她其实也并不太想抽回手，她咬紧下唇，用剩下的手弹出后半谱。
路迟青动了动手指，他的指甲修剪的圆润齐整，弧度半圆，与夏梅茵做美甲的手指慢慢地穿插厮磨，一开始还慢悠悠，有种挑逗嬉闹的意思在里面，随着音调变高，他的动作愈渐加快，夏梅茵拢了拢，收紧了指缝间隙，夹住他。
下一秒，路迟青生硬地撬穿进指缝里，指缝被他粗鲁蛮横的进攻，手指软了一下。
她的节奏全乱套，呼吸也由浅转粗，脸部的肉微微颤了颤，眼睫毛也低颤，几根头发丝也颤，手指全沁了汗，不知过了多久，路迟青手指慢慢地停下来，贴紧她的掌心，汗水湿黏黏的，挺滑，他又缓抽几下，最后偃息在琴键上，夏梅茵这才艰难弹出最后一个音符，琴声戛然而止。
弹完一首曲，她整个人跑了八百米似的，累得几近虚脱，倾靠在他肩头平复体内涌动的气息。
路迟青也没好到哪里去，他的手指红得能滴出血，指节似乎还在空气中抖了几下，他闭了闭眼，沉默地呼出一口气，下巴抵在她头顶。
“你抖得厉害。”他低声说。
夏梅茵在这句话中抬起眸来，肤色纯白如雨中茉莉，眼睛湿漉漉的能挤出雨，带着一种洇湿的美丽。
见她这样子，路迟青喉咙咽了咽，无法移开眼睛了。
只有彼此的眼神知道，方才都经历了什么……
终于平稳呼吸，夏梅茵还是靠在他肩上不忍挪开，清灰色的天际延伸至海边，有海水涨潮的腥味，隐隐褪去。
路迟青潜入白家来找她的那个晚上，好似天边也有一轮月，比今晚亮很多，因为她可以在不开灯的状况下仍然一眼认出他，也可以看到他兴奋的神采，眼睛里倒映的她。
他们像今晚这样坐在钢琴前，那个时候，他们明明说了很多话，又好像什么都没说，分秒在对视里流逝，最后只是留存少年异样的青涩潦草收场。
那年你张开双臂，我抱不住你。
今而又见你，我还是情难自抑。
而就是这青涩懵懂的爱意，夏梅茵对这个房间有了亲切之意。
月色潮湿漫漶，溢满房间，月光下的少年少女养眼又动情，他凑低下头来，与他的吻迷进眼睛，她乖乖合上了眼。
在这个孤独的房间，无数个梦里，失眠的彷徨中，她不止一次贪恋过梦中人如这刻唇畔贴近，互相交换体温与咬痕。
……
出来别墅，走过一条灯火通明的长廊，拐个弯就回到主别墅，夏梅茵从小就讨厌这条走廊，她总感觉走不到头，或者走过去需要很大的力气。
高高白墙立在那里，她忆起小时候，性子贪玩，用尽各种法子也爬不上这高墙，墙面刷得很白，像她空白的童年，她被困在围墙里，看不见外面天地，现在这么一看，其实也不是很高。
终究是……故园如梦。
离开白家的时候，白燕奥不知何时出现，叫住她。
准确来说，她叫住的是路迟青。
夏梅茵远远一边站着，听不见他们谈话的内容，便抬头赏月，忽然大腿被什么东西撞了下，她垂下头来看。
是白可矜，她的表妹。
白可矜恇怯地叫人：“表姐好。”
夏梅茵素来与小孩不亲，说不上有多喜欢，就觉得和小孩玩不来，语气透着冷硬：“你大晚上乱跑什么？”
“我……我放风筝。”她有些害怕地举了举手里的风筝。
“大晚上你放什么风筝？”夏梅茵简直想笑，叉腰讥嘲，“风筝也不是这个季节放的。”
白可矜也学着她叉腰跺脚脚：“我的风筝不一样，它可以飞到宇宙中去！”
“可以可以，回去做梦吧。”夏梅茵眼神赶她进屋，“做梦就能实现了，乖。”
“表姐，你有梦想吗？”白可矜扑闪着大眼睛问。
“大人的事小孩子别乱打听。”夏梅茵板着脸略不耐烦。
“我有，我要做出能飞出宇宙的风筝来。”白可矜信心百倍，眼睛亮亮的，鹿一样。
“去去去，赶紧做梦去。”
“表姐你没有梦想，好可怜哦。”白可矜走之前不忘落井下石。
夏梅茵嗤笑一声，不屑一顾，目送她一蹦一跳进屋，才缓缓把这句话说给自己听：“没有梦想也挺好的，这样不会因为实现不了它而伤心难过。”
另一边，白燕奥虽是仰头同他讲话，眼神能镇住人：“两年了，你用你的头脑和勇气达到了多数人无法做到的高度，你很成功，因为平凡人很难实现阶级跨越和底层蜕变，而你做到了。”
路迟青颔首听着，脸上无再多表情。
白燕奥继续开口：“你也很爱我女儿。”
路迟青：“必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