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正盛,此时正是艳阳高照,正午当头。
虽是夏末迎接新秋,可正午的太阳光照在身上却并不觉得丝丝凉意,反而祛除夏天的燥热沉闷,微风拂面,更觉沁爽。
赵疏玉抬头望了望天,眸中不知夹杂着多少情绪。
净寄天地,还清风微芳。
她敛了敛眸,脑海中不禁回想起她与李惟初的初遇。
不算太美好,甚至是个不愿想起的乱葬岗夜晚。
那时候的他,在马车里究竟吩咐了维寻什么,又为什么要去搜山,搜山的目的不就是为了再多抓几个像她这样从某个废弃的院子里逃出来的姑娘吗?
而抓她们,又是为了什么呢?
一茬接一茬的疑问太多,赵疏玉一时间竟不知该从何梳理了。
若说纵火一案是浅层可视的,那么二十七女案就是不可视,隐藏着的。
李惟初只动手查纵火案,却不查二十七女案,说白了,不就是不敢查典妻案吗?
而他不敢查……是不是因为知道巡抚快来了,不好动作太大惹人猜忌呢?
毕竟巡抚来势汹汹,直奔江南,任谁会觉得他用心良好?
说不定,等巡抚彻底走了,李惟初才能着手进一步去查呢?
现在最大的目标就是将巡抚想法弄走。
可该用什么办法把他轰出江南呢?
他这样目空一切,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的袁巡抚,究竟,又是谁给他的胆子呢?
他很讨厌李惟初,这究竟,又是为什么呢?
赵疏玉有的时候真的很无助。
一个人莫名其妙地穿进这个该死的破封建里,又孤零零地靠着头脑风暴一个个推断……
她无所谓,可这具可怜巴巴小孤女的身体可受不了。
她的脑海里疯狂转圈思索,不知不觉间,竟已至书房。
她在门口轻轻敲了两声,心中敲定着第三下之后不管他有没有回答,自己都一定会进去。
可在她刚敲第三下的时候,里头传来沉闷的声音。
“进来。”
赵疏玉推门而入。
映入眼帘的桌案上分尘不染,干净无暇,红木质桌案上整整齐齐叠放着堆成小山似的奏案。
可李惟初的面前却并没有打开奏案,空空如也。
他坐在椅子上,眼神似有一瞬间的恍惚,可只在一瞬后他又恢复成往常申请冰冷,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
“你来做什么?”
语气不善地问道。
“自然是来……解决问题。”赵疏玉停顿了一下。
她并不会开口说,‘我是来安慰你的’这样的话,她觉得这样的话显得十分别扭,肉麻,说不出口。
当然,事情解决之后,就不会再有情绪了。
“不需要。”李惟初淡淡地开口,拒绝道,“你走吧。”
顿了顿,又道:“我送你去长清那儿,以后不要再踏足这里了。”
“为什么?”赵疏玉十分不解。
李惟初为什么再一次提出这个话题。
上次,是自己质问他的时候,他无可奈何地说出这样的话,她以为是李惟初故意揶揄嘲笑她是个逃兵才说出这样的话来。
可现在,她什么都没说,李惟初为什么又会说出这样的话。
她干脆不答,无视这句话,自顾自生硬地转了个话题,说道:“你们大吴礼仪中是不是有一条宴请……”
“疏玉。”李惟初终于抬头看她了,可那双眸子中却含藏着赵疏玉看不懂的情绪。
哀恸,悲伤,痛苦……
还有更多,十分复杂。
“沈怀夕不是被那几个人弄疯的……是刘世尧,准确来说是他身后势力干的。”
“安陵为什么会容许自己的妻子交给别人作践糟蹋?是因为……”
“她早就没有任何价值了。”
李惟初艰难地启唇,嘴唇一张一合地道:“她的身子坏了,生不了孩子,安陵想将她丢掉青楼,可老鸨见她神色疯癫,不愿收她,没办法,他只好一次又一次地将沈怀夕典出去,卖钱。”
“可谁会要一个身子残缺的女子呢?于是大多都只一次,厌烦后就丢弃了。”
“沈怀夕永远都出不去,你知道为什么吗?”
赵疏玉心底一惊,脑中回想起她自缢前的那句话。
[我永远都出不去,永远都出不去……]
这句话到最后化成撕心裂肺地痛嚎,如今想来,实在是令人寒毛直竖。
“刘世尧背后的人将命刘世尧将她关起来,免得她疯言疯语说出什么话来。可是若在我眼皮子底下动手杀人……所以,他将她关到一个没有任何一个活人会去的地方——乱葬岗。”
赵疏玉明白了个中曲绕后,道:“所以我那日会碰见你,你早就在找沈怀夕,是吗?”
李惟初不言语。
“可是为什么呢?”
李惟初还是不说话。
“疏玉……”他终于开口了。
李惟初站起身。
一身绛紫色衣袍松松垮垮地披在肩上,唯有周正的发冠依旧竖立在头顶,一根青玉玉簪插好,堪堪维持住他礼仪的得体。
可看在赵疏玉的眼里,这样的他,有一种实在说不出口的感觉。
感觉是将痛苦、柔和与冰冷砸碎了揉成一体组成了他现在的样子。
她不解地看着他一步步朝自己走来,她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几步。
她不喜欢别人这么一声不吭地接近她,会有种下意识拉起警戒的想法。
“你……”
“我不想你再受到伤害了。”
“为什么?”
“因为我不能再看到任何一个人,再为这件事情,流血。”李惟初说这话的时候,眼神黯淡无光,袖下的拳头却紧紧握起,似是在强忍着什么情绪。
“所以,听话好吗?去长清那里,他会护着你……”
“他能,为什么你不能?”赵疏玉反问道。
“我……”李惟初语言一滞,他无奈地摇摇头,笑道,“不行。”
“你怎么突然变得这么畏手畏脚的?是因为袁巡抚吗?”
“隔墙有耳。”
赵疏玉也是一滞。
她瘪瘪嘴,耸了一下肩道:“李惟初,你以为你一直压着不查,就没有人再为此流血了吗?那些被典去的未婚女子,还在因为你的忽视而挣扎于龙潭虎穴,她们在日夜流血。”
“可我有什么办法!”李惟初忽然重重锤了两下桌子,怒问道,“这不是你该管的事情。现在,立刻,马上,去收拾行李。”
“行李?”赵疏玉勾了一下唇,道,“我有什么行李?别忘了,我是个孤女。我没有家,没有钱财,什么都没有,你让我去裴长清那里,他能怎么照顾我?我已经十六了,难道为我物色一门好亲事,让我嫁过去然后再替我撑腰?”
“忘掉那些枉死的女子,忘记这里曾经发生过的一切?让我生儿育女就这样草草过一辈子么?”
“李惟初,这不可能。”赵疏玉紧紧握住拳头,道,“我不可能受你摆布。”
说罢,她再不看李惟初一眼,只扔下一句,“你要是不想被那些谏院的人弹劾,我建议你,按你们大吴的礼仪好好招待远道而来的‘客人’。”
“疏玉……”
他想拦住她的手悬在了半空,过了半晌他又垂回两侧。
“我只是……想保护你。”
“尽我最后的一丝力量,保护你。”
“我不想让你再步入她的后尘,我受不了再有人因为我而死了。”
赵疏玉并不知道他的内心独白,但就算她知道,她也不会抛弃这里的一切去过她的安稳日子。
李惟初不知道的是,赵疏玉从来都是一个不怕死的人。
而袁巡抚却在赵疏玉走后不久越过书房的门槛走到李惟初的身前。
略带讽刺地一笑,“这是出好戏,瞧瞧,这把美人儿都给气走了,县令大人这哄女人的招术,还是不精啊……嗯?”
李惟初却连笑都挤不出来,干巴着一张脸,冷淡地盯着袁巡抚。
“袁群毅,你够了!”
“够?怎么够?”袁巡抚走上前死死掐住李惟初的脖子,笑着顺带提醒他一句,“李县令,你若是敢反抗,不小心弄伤了本官,那本官就向圣上告你一个藐视上官,不敬圣上的罪名,你说,这次还有没有人救你!”
李惟初眼若飞刀一般刺向袁群毅眸中的轻蔑,可他的笑意却更甚。
“怎么样?是不是特别生气?是不是生气到恨不得一刀捅死我,嗯?”
看着李惟初的脸色,袁群毅的心里感到十分舒坦。
“李惟初,你做那件事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你还有今日。”
“李某做事,向来只求一个问心无愧!”
“好一个问心无愧!”袁群毅松开了他的脖子,大声地鼓了鼓掌,可这掌声里讽刺意味不知繁几。
“看看你的问心无愧,都让你变成什么样了?嗯?”
“你身边的那些人有还有几个还活着,嗯?”
“他们都被你所谓的问心无愧给整死了,还觉得自己清白无辜吗?”
“你要牢牢记住她是被你害死的……所以,我当然不会让她过一天好日子。”
袁群毅呵呵低笑了一声,问道:“你让你那好兄弟暂拖我几日,可我送你的东西可看见了?”
“……”
袁群毅却不顾他的回答,只一屁股坐在桌案前的蒲团上,玩弄着他笔筒里的毛笔,好整以暇道:“是那边让我送来给你的礼物,你应该知道要怎么做吧?嗯?还需要我再帮你好好回忆回忆吗?”
“……滚。”
“嘶……”袁群毅一挑眉,十分乐意看李惟初不痛快的神情。
他不痛快,袁群毅就简直痛快得要死。
“这只是给你一个警告,别以为那边远在京城就对你的所作所为一概不知,别以为你自己很聪明,瞒得了谁呢?”
说完这句话后,袁群毅便拍拍屁股,站起身准备走了,可临走时似乎又想到什么,他回头对李惟初说道:“你虽然远在江南,可大吴的规矩你应当知道吧?对待上级官员,你应该做什么,也不用我再多说了吧?”
李惟初连一个眼神都不想分给他,而袁群毅却很强硬一定要听到他的回答。
略带警告意味地眯了眯眼,道:“李县令难道是要我好好帮你回忆一下大吴的礼仪律令吗?”
李惟初深吸了一口气,强忍着心底的怒意,骨节发白,方有些凝固的血痂此刻又被他挠破了开来。
他张开唇,一字一句地回道:“是。”
袁群毅冷哼一声,转身走了。
一室之内,寂静的书房里好似连根针掉落的声音都能听见。
“啪”地一声,一个笔筒飞了出去,笔稀里哗啦地砸落一地,紧接着白色蒲团也跟着飞了出去。
袁群毅……
李惟初的耐心在这一刻忍到极致,他重重地一拳锤到红木质的桌案上。
“啪嗒”一声,被他锤到的部位往下凹陷,中间也裂开一道大口子,唯有两边重量对等的奏案维持着颤颤将倾的桌案。
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