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时清赶到拜师大典时,他的师兄萧迟正挑弟子挑到一半,见到他来,挑了挑眉:“我还当你要放掌门鸽子呢。”
柳时清收了剑,轻轻落在他们入座的高台上,向坐在最中央的掌门抱拳行了个礼,“出了点事,我来晚了。”
掌门一身白衣,一动不动地端坐着。
他早年受过伤,双目失明,一条白布遮住了他的双眸——也像隔断了别人窥探他内心的通道。
虽然他看起来和柳时清一样,性子冷得像千年霜雪寒冰,但其实他性情较为温和,只有必要的时候,才会拿出掌门的威压吓吓人。
他听完柳时清的话,微微点头。
柳时清也不多说,找到自己的位置入座去了。
萧迟好奇心大过天,索性弟子也不挑了,让别人先选,自己则凑到柳时清面前,看他发丝微乱:“看样子你这还是赶过来的,不会真想收徒了吧?”
柳时清看他一眼,又看了看下面站在广场上的乌泱泱的一群人,眉头微蹙,“怎么这么多人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
萧迟闻言叹了口气,抿唇耸耸肩,“这几年人间战乱四起,流民数不胜数,不然哪来这么多人舍弃红尘来求仙问道啊。你这看到的还是天赋过了的,不合格的不知道刷掉多少,以前哪有这阵仗。”
原来如此。
柳时清前世从来没有听洛宣提起过他的家庭,难道他也是这些难民的一员?
修者幼时所经历的打击或者苦难往往会成为修者的心魔,伴随修者一生。
战乱的这段经历会和他入魔有关吗?
柳时清这厢还在思考,希音就忽然发出一声刺耳的“咚”,紧接着道:“警告,任务‘收洛宣为徒’即将失败。”
这又是怎么回事?
柳时清看向广场,他的师姐谢霜正停在一个瘦弱的小孩面前。
那小孩看起来只有八九岁,只到谢霜的腰,身上的黑衣破破烂烂,头发也乱糟糟的,脸上都是灰尘,看不清长什么样,只有一对深黑色的眼睛仿佛带着灵气,让他看起来有一些不同。
柳时清看见那双澄澈的眼睛,熟悉的感觉瞬间漫上心头。
他本以为自己已经忘了洛宣小时候长什么样了,却没想到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他也顾不上有没有到他了,一下子就挡到了谢霜的面前。
毕竟要是谢霜选完了他再抢,那可就是真的不给她面子了。
萧迟“嚯”了一声,叹道:“缩地术都用上了,这得是什么级别的徒弟啊?”
“谢师姐,这个弟子给我吧。”
谢霜讶异地眨眨眼,“我没听错吧,时清你要收徒?”
谢霜本来想着,萧迟选到一半不选了,她不能半途把好苗子都挑走,所以打算挑几个资质平平的,结果没想到她认为资质平平的弟子竟然能得柳时清的青眼。
难道她看错了?
她这么想着,不禁又隔着柳时清打量起了这个弟子。
就在这时,萧迟姗姗飘落在洛宣身后,一把搭上他的肩,“快让我看看,什么好苗子啊。要不跟我吧小郎君,我比他们都有趣。”
洛宣没意识到萧迟的到来,冷不丁被他一搭,吓得转过了身,说话也结结巴巴:“萧……萧门主,你,你别取笑我了。”
柳时清倒不是没有察觉到萧迟的靠近,只是后者做事向来不着调,他便没有放在心上,左右不过是开两句玩笑,也就随他去了。
萧迟弯腰贴到洛宣耳边,后者躲避无果,只好顺从了,“这样,你偷偷告诉我,你和柳时清什么关系?”
洛宣几乎手足无措了,他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他就变得这么瞩目了。
他不禁看向柳时清,和对方四目相对,又火速收回了视线,支支吾吾回答萧迟:“没,没有关系。”
“真的假的啊?”萧迟作妖这么多年,早就炉火纯青,他眼睛的余光一直观察着柳时清,在觉得他快要出手的时候适时地松开了洛宣,调笑着与谢霜说,“师妹,你就让给他吧,不然他要闹了。”
谢霜无奈地笑着摇摇头:“怎么在你嘴里说出来,时清像个无赖?”
她这个反应,就是愿意让了。
萧迟愤愤道:“唉,你是没经受过他的摧残,一天到晚就知道付诸于暴力,可不是无赖吗?”
柳时清十分不赞同:“师尊让我们对练,是你技不如人,怎么就是我无赖了?”
“我都说了我认输,我认输!是谁追着我打?”
“对练又不是对赛,关键在练,不在输赢,你打都不打,怎么能结束?”
谢霜笑着插嘴:“时清说的在理,你要是肯好好打,说不定他现在能更厉害些。”
“好啊,你就关心他的境界,是一点也不管我的死活啊。”萧迟没人可以控诉,甚至转向了洛宣,“看到了吗?我很担心你未来的生活啊小郎君。”
洛宣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轻声道:“萧门主……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
萧迟闻言耳朵一动,他万分诧异地问:“你读过书?”
天呐。他为什么要把这小子让给柳时清?
天知道他在修真界有多久没见过读书人了!
众所周知,修真界强者为尊,很少有人会去舞文弄墨。
而萧迟出生于修真界唯一的书香世家。
唯一到什么程度呢,他拜师长青派之后,一百多年的时间,只见过三个能吟诗作对的修者,一问,全都跟他一个姓。
而很不幸,他们都没有求道于长青的想法。
他门下倒是有一个萧氏弟子,但是来长青山的时候太小,这些年在长青山以武为尊的氛围里长大,完全没有萧氏弟子该有的涵养。
洛宣一愣:“……家父喜欢,读过一些。”
我现在抢还来得及吗?
虽然萧迟这句话没有说出口,但柳时清何其了解他,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要说什么。
他提着剑在洛宣面前挡了一下,无情地宣判:“来不及了。”
萧迟痛心疾首,语重心长地对洛宣嘱咐道:“没事,他过两天就闭关了。你反正也没事干,记得来藏书阁找我。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洛宣。‘垂杨紫陌洛城东’的‘洛’,‘宣城还见杜鹃花’的‘宣’。”
……听听这悦耳的诗句,又是欧阳修又是李白的,而且还不姓萧。
不行,不能再聊了,再聊要热泪盈眶了。
柳时清压根不想理陷入文人情结的萧迟。他一把牵起洛宣的手,“你和我走。”
“欸?”谢霜提醒他,“时清,还有拜师礼呢,再等等吧。”
柳时清低头望着洛宣:“虚礼就不必了,你喊我一声‘师尊’,就算是我的徒弟了。”
洛宣咬了咬嘴唇,似乎在琢磨这两个字该怎么喊,最后出来的声音很轻,几乎让人听不清:“……师尊。”
柳时清并不在意,他向来我行我素,带着洛宣直接回山了。
众人,连掌门在内,都对此习以为常。
这祖宗愿意收徒已是很好了,随他吧。
长青派坐落的长青山,有五座山峰,主峰重离由掌门坐镇,另外四个由他们这些师弟师妹一人一座。
柳时清司南峰青遥。
除了柳时清和萧迟都是剑修以外,大家学的东西都不一样,教的也不一样,因此也就按照山峰分成了五个门。
不过由于柳时清之前压根不收徒,实力又高得离谱,所以大家喊他倒是很少喊“门主”,多喊“仙尊”。
他门主的身份就渐渐被淡忘了,修者提起来,都只道长青山有四个门主。
由于柳时清修炼的心法属极寒,青遥峰常年飘雪,积雪终年不化。
洛宣还没真正踏入青遥,在半山腰就冻得瑟瑟发抖了。
柳时清握着他的手在石阶上坐下,给他渡了点灵力过去,洛宣很快感到一阵暖意爬满全身。
那温度很温和,既能驱散寒冷,又不过度炽热,像是春日的暖阳。
希音不带感情的声音不合时宜地响起:“宿主,我觉得你一定能成功。”
你比起前世可是负责太多了。
柳时清很不客气地道:“滚。你的账我晚点儿跟你算。”
希音:……我又怎么了?
柳时清把洛宣小小的手握在掌心,他直觉这个时候应该说些什么,但好像又没有什么好说的。
他很想说一些温柔的话,安慰一下这个风尘仆仆,看起来受了不少磨难的小弟子,不过“温柔”这个词和他实在是不搭边。
他思来想去,最后也没能说出什么,只是道:“长青山的弟子入门,三千级台阶都是要自己走的,青遥不比别处,路不好走,但这步不能省,这是问道的第一步,所以我带着你。”
“或许你来到这里是迫不得已,但既然来都来了,不妨想想自己究竟想干什么。坚定了这一点,将来的路才不会太难走。”
他们一步一步走到峰顶的时候,谢霜早已把弟子服送了过来,摆在了柳时清平常打坐的房间里。
她还有拜师大典的事情要忙,没有多留,只留了一张符纸,上面用灵力留了四个字:一切顺利。
柳时清把洛宣带到后山的清池处,“这里的水常年温热,于修炼也很有助益,你先洗洗,然后把衣服换上,我在外面等你。”
柳时清随便找了个地方盘腿而坐,运功调息。
趁着这个间隙,他回忆了一下自己的师尊当年是怎么教自己的,想看看能不能学到些什么,结果发现根本没有任何借鉴价值。
因为相较于自己的师尊,前世的自己,已经可以算是尽职尽责了。
柳时清的师尊是长青山掌门的师兄,青遥的老门主。
老门主眼光毒辣,一生只收了两个徒弟,萧迟和柳时清。
从让他们对练就可以看出,老掌门信奉的是实践出真知,尊崇的是:徒弟不听话,多半是惯的,打一顿就好了。
他们十七岁时就把他们统统赶下山历练,还在他们回去看望他时闭门不见,留下一句:无事不要回山。
萧迟当时就冷笑道:“我要是有事回山肯定会被他暴揍一顿然后怒骂‘就这点本事?’”
他们两能活到现在还小有所成,一个原因是天赋确实高得世间难得一见;一个原因是运气的确也不算差;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心态好脸皮厚,左耳进右耳出。
或许是这段经历的原因,他们两都不热衷于收徒。
但是剑修一道虽然修者如过江之鲫,但是能有所成者少之又少,五个门主里只有他们两个剑修。
长青山以剑开宗立派,不收剑修简直有辱门楣。
柳时清三天两头闭关,只好萧迟抗下了所有。
目前长青山的年轻剑修,都出自他的门下。
从前世的经历来看,洛宣是非常适合当剑修的。
凡人修道之前,都会经历一次洗髓。
洗髓的讲究很多,越是大门派越关注这个,虽说洗髓没办法把庸才洗成天才,但洗得不好,是可以把一个天才洗成废物的。
拿珍珠作比,洗髓前的人犹如蒙尘的珍珠,虽然大能修士可以透过灰尘看到内里,但那也只是朦胧的观照,不是没有看走眼的可能,而且这个可能并不算小。
对于谢霜和萧迟来说,他们看洛宣就看走眼了。
洛宣洗完髓之后,修道的速度跟飞没有什么区别,基本上一点就透,一学就会。
不过凡是天才,尤其是剑修的天才,都极易产生心魔。
克服心魔也是他们的必经之路。
稍有不慎,就会走火入魔。
前世柳时清一直觉得洛宣的心境很正常,就没有过多注意这个方面,如今看来,还是大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