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时初,即有人遣几个小厮跑来叫他们去吃宴。
彼时元朗元汐与元日正在别院一处围廊末端的小亭子里推枣墨。
里面的石桌上架了两个枣磨,元祁与元日各自蹲坐在一个石凳上,一边拨弄自己的枣磨,一边目光灼灼的盯着对方的。
两个人都是半挂水平,拨了没几秒便纷纷掉下去。
元汐跑来跑去的看了一会,觉得两个人斗来斗去的甚是无聊,索性一个人走下了凉亭,蹲在草地上看地上的虫子吃食。
规则是五回合三胜制,输的那个人要给赢了的那人半个月的月钱,这月钱对大人来说或许微不足道,但对两个小孩来说,可是能买很多吃的玩的,因此两人全都使出了浑身解数。
在最后一次双方的枣磨掉下去后,元朗跟元日不约而同的在石凳上站起来。
元朗哈哈哈大笑:“你输了!”
元日不服气反驳:“胡说,你才输了!”
“我亲眼看见的,你的先掉下去,还能有假不成?”
“你你你……那我也亲眼看到了!”
……
两人正闹的不可开交,便听见几个小厮慌慌张张的跑来喊:“哎哟喂,我的二位小祖宗,原是你们在这,叫我们几个好找!家宴都快开了,老太太派我们来叫你们过去呢!”
对几位孙辈来说,元老夫人的名号,就相当于青面罗刹,王母娘娘,登时两人便吓得腿软,立马从石凳上面跳下来。
元朗这时嘴里还不忘下战书:“你且等着吧,下次定要你输的明明白白的!”
元日也不甘示弱:“这次是我技艺不精,略略小胜,下次一定战胜你!”
两人正欲要走,忽然同步停了下来。
“对了,小汐呢?”
两人左右找了一圈,才发现元汐蹲在凉亭外面的水边,小小的身子都快被草淹没。
她背对着他们,格外专注的样子,不知在捣鼓什么。
“小汐!”
“三妹妹!”
元朗与元日急忙奔了过去,倒吓了元汐一跳。
元朗与元日一颗狂跳的心总算落了下去,都怪他们刚刚太专注了,要是弄丢了汐汐,他肯定没命了。
“三妹妹,你在干什么?”元日睁大眼睛看着她的动作,好奇的轻声问道。
元汐懵懂的眨了眨眼,便抬起了沾满泥浆的右手,手心里赫然是一只甩着尾巴,威风凛凛的小蝎子!
语气兴冲冲的。
“我在跟小红交流呢!”
元朗:“……”
元日:“……”
-
以往恨不得守在元汐身边的“哼哈二将”,在来的时候都惨白着脸,一个比一个离的元汐远。
谁成想,他们一没看住,妹妹就捉了那种东西来!
那种虫子,可是有剧毒的!
他们怎么劝元汐都不肯松手,还要捉了那丑蝎子去宴席。
被家里大人知道了,他们的屁股这下肯定不保了。
宴席就搭在正厅前面,一共摆了十几桌,前面是各路远近亲戚,以及前来贺寿的宾客,元汐等几个垂髫小儿则被安排在后面。
另有竹藤屏风隔在抱厦,在里面也设了几桌,供官家大户太太小姐们,族中女眷围坐。
尽管上一世已经见过这些人,但元汐还是笑眯眯的一一问好。
“三姑妈,赵姨奶奶,舅太太,舅老爷好……”
元家里大多数人都听说过元老夫人与大爷一家的过节,还是第一次见到元汐跟元朗两个小孩子。见两个小孩被养得珠圆玉润,尤其是坐在正中的小姑娘,白白嫩嫩的小粉团,水汪汪的大眼睛,笑起来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看起来格外的讨喜。
再加上她软绵绵带着奶音的问候,更是融化了周围几乎所有大人。
一位不苟言笑的老世瓮眼角浮现出笑纹来,抬手抚着长须不住的点头:“嗯,不错,小小年纪便这般通礼解事,真不愧是清衍的孩子。”
另外旁边一个穿戴齐整的老妇人也跟着笑的和蔼的很,忍不住朝元汐招了招手:“来,过来让姨太太看看。”
元汐于是跳下凳子,噔噔噔跑了过去。
老妇人仔细端详着元汐花骨朵般圆圆的小脸,不禁叹道:“不错,不错,一看便知是个有福气的孩子。”
元汐眨了眨清澈无方的眸子,忽的扑进老妇人的怀中,满脸雀跃道:“汐汐喜欢姨太太!”
老妇人不由得一愣。
四周人见了,全都笑了起来。
“哟,这丫头还是个小鬼精呢!”
“小小年纪,真是生了一张巧嘴!”
“老夫人,这丫头比您亲孙子孙女还自来熟呢!”
……
那老妇人待反应过后,也乐得拍了拍元汐,语气里带着些惆怅又欣喜的味道:“好孩子,好孩子。”
相比妹妹的超级“社牛”属性,元朗便社恐的不行,这种有长辈在的宴席他最怕了,喜欢过问他学问不说,还最爱拿他跟族中的同龄人比较。他不回答面上又于理不合,于是恨不得将脑袋埋进桌底下,没人看见才好。
元日也不遑多让,见元朗缩着脑袋,慌了慌手脚,干脆趴在桌上假装很忙的抠手指。
两个“难兄难弟”一齐埋着脑袋,场面看上去甚是滑稽。
偏偏有好事的族人有意拿兄弟俩逗趣。
“诶,元朗,元日,你们俩最近怎么没去上学?”
元朗迫不得已抬起头,见满座老少笑容满面的看着他,憋了了口气,回答道:“先生这几日有事,就放了我们几天假。”
“元日呢?最近都看了些什么书。”
元日哪翻过什么书,他恨不得将那些酸腐文章全都丢开一边,急得脑袋直冒汗,忽然想起昨夜在一个丫鬟那看到的一本书,于是挺起胸膛,万分骄傲道:“读、读了双节堂庸训!”
众人听了,上上下下都哈哈的大笑起来。
对一旁的元汐小手捂住脸,无奈的摇了摇头。
他一个男孩子,读什么女子的择婿书啊!
下面宴席,台上已置了戏班子开戏了。
一干大人们看得是津津有味。
元汐对戏文向来不感兴趣,一是觉得听不懂,二是他们一个个脸上大红油彩,咿咿呀呀的甚是渗人,还不如她的小红好玩呢。
“汐……汐汐……”
看着自家妹妹那根白嫩嫩的手指不停戳着那只丑蝎子的钳子与尾巴钩,就觉得胆战心惊,他咽了口吐沫,颤巍巍道:“哥哥跟你商量一件事,咱们把这个东西丢了好不好?”
一旁的元日牙齿打颤:“是呀三妹妹,这东西有、有毒的……”
“可小红不咬人啊!”元汐对于两个哥哥这么抗拒小红有些伤心,于是用手掌托起小蝎子,想给它证明:“你们看,小红很乖的!”
元朗与元日都定睛看去。
那浑身赤红的蝎子趴在元汐粉嫩的手掌心里,尾巴高高的翘着,两只钳子在空中挥舞,像只威风凛凛的大将军。
加上那丑到吓人的模样,怎么看都不像很“乖”。
两人不禁打了个颤。
不过这蝎子在元汐手里,的的确确没有蛰过元汐哪怕一次。
见元朗与元日面露迟疑,元汐努力劝道:“大哥哥,二哥哥,你们摸摸小红吧,它很乖的!”
莫不是真不咬人?
元朗与元日对视一眼,皆在对方眼中看到了犹豫。
元朗向来很虎,又加上刚刚推枣磨游戏没能让元日输的心服口服,为了让元日肯心悦诚服,元郎深吸口气,勇敢的向小蝎子探出了手。
下一秒。
“啊!”
一声惊叫划破天空,惊的树上的鸟儿四散逃开,连台上的戏班子也都停了下来。
慕云园内。
元朗抽抽啼啼的任由大夫给他的食指敷药包扎,元汐则像做错了事那般,低着头站在另一旁,一声都不敢吭。
大夫包扎好后,又写好了药方递与元清衍,说道:“小少爷被蝎子蛰的不深,每日按时敷败毒消肿的药,不出几日便可尽数痊愈。”
元清衍看着方子,因感激道:“多谢大夫,我已另外预备好谢礼,劳动大夫移步外间。”
说着便让屋子里的老嬷嬷引路。
大夫收好药箱子背上,拱手道了句“不敢”,便躬身退出。
元汐依旧呆呆站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多动,看看哥哥红彤彤的眼睛跟鼻子,以及被包扎的厚厚的,可怜兮兮的手指……
再偷偷仰头,便对上了爹爹那双冷冷的视线。
元汐忍不住身子哆嗦了一下,小心翼翼的开口:“爹爹,哥哥没事了吧。”
元清衍看向春芜,开口道:“春芜,把那只蝎子处理了,别让夫人知道。”
春芜偷偷看了眼自家小姐,情知此事再遮不过去,只好应下,上前拿走了那瓶装着小蝎子的玻璃瓶子。
“不行爹爹!”
元汐眼看自己的小红就要死于非命,凄惨的叫了一声,想要阻止。
这次元清衍没有惯着她,严肃道:“此事若是被你的娘亲知道,连你也要罚禁闭!”
元汐张了张口,垂头丧气的闭了嘴。
元朗被蝎子蜇伤包扎的时候,沈微兰正在前院侍奉元老夫人他们,好在等她回来,一切都已平息。
见娘亲过问他的手指,元朗只好撒谎说自己跟元日玩推枣磨的时候,不小心割伤了手。
被迫与小红分离,元汐着实郁闷了好几天,加上家塾那边假期结束,元朗与元日也去上了学,一时间整个元府就只剩了她一个孩子。
除了每日去元老夫人那里晨昏定省外,每天闲的不得了。
一日午后,元汐正趴在帐帘内玩不倒翁,忽听见门口有推门声。
本以为是春芜进来找东西,谁料元朗兴冲冲的声音传了进来。
“妹妹!妹妹!看我带了什么东西!”
元汐恹恹的扭头,看到元朗包的厚厚的手指上捏着一个透明的玻璃小瓶,里面的东西正是活蹦乱跳的……
“小红!”
元汐万分惊喜的睁圆了大眼睛,丢下手里的不倒翁,从床榻跳了下去,就要去拿元朗手里的瓶子。
“嘘——”
元朗手一收,用食指抵在唇边,压低声音告诉她:“低声些,让爹跟娘发现就完了!”
“嗯嗯嗯!”元汐闻言重重点头,接着忍着兴奋,两眼放光的问:“小红不是被春芜丢了吗,你从哪来找回来的?”
“春芜怎么可能把你的宝贝给丢了。”元朗露出了“你太天真了”的表情:“她当天就偷偷给我了,只不过我怕爹娘发现,所以才暂时藏着。”
“藏在哪里?”元汐满眼都是元朗瓶子里的小红,随后问了句。
元朗轻咳一声,耳根莫名有些烧热。
“我的里裤。”
“……”
元汐重新拿回小红后,爱如珍宝似的把玩了好一阵以解相思之苦,转眼间日子又过了大半。
元汐重新发愁起来。
这东西是万万不能再让爹娘看见了的,她想要抱住小红的性命,就得另给它找一个可靠的人家收养。
但偌大的元府,元汐一时竟想不出哪个人合适。
元汐独自一人抱着小红在元府里散步。
已是初夏,微微有些燥热的清风吹过竹林,竹叶发出沙沙的声响。
元汐走到树荫遮蔽的一个石凳子上,将怀里的小红放到石桌上面。
小蝎子两只钳子挥舞着,在石桌上走来走去,似乎是在巡视自己的新领地。
元汐趴在石桌上呆呆的看着。
“小红,要不我们出家吧……”
小少女稚嫩的嗓音飘散在空气中,随着树叶的沙沙声响飘远。
小蝎子被放在玻璃瓶里,又被元朗的特殊位置“攻击”了好几天,好不容易被放出来,一时跑得有些快,竟从石桌上面掉了下去。
“小红!”
元汐惊呼一声,连忙蹲下去想要抓住,可小蝎子掉在了柔软的草地上,不仅毫发无伤,还仿佛找到了乐园,昂头在草地上溜的飞快。
元汐在后面急忙追,跑了几步,忽然看到一双陈旧不堪的白色布帛鞋挡住了前路。
元汐不由得停了下来。
小蝎子初生牛犊不怕虎,一往无前,遇到“障碍物”了也不怕,竟径直爬上了对方的鞋子。
只是才爬到鞋跟,便被一只指节苍白的手拣了起来。
“我的……”
元汐盯着在他手指不停挣扎挥钳的小红,不由得张了张口。
对方抬眸,一双漆黑的眼睛静静的看着她,而后面无表情的垂下眼眸,递给了她。